? 邊巍(采訪編寫)

? 薛寶琨(受訪人)

【導讀】近年脫口秀從“地下”走向“地上”,成為備受青年人推崇的娛樂表演。伴隨春晚熱播,輿論中又出現了“相聲過時”的觀點,傳統文藝如何自救成為不少曲藝愛好者的關注焦點。2021年1月,新銳脫口秀演員李雪琴與德云社相聲演員孫越就曾嘗試過脫口秀+相聲混搭合作的表演形式,試圖為傳統相聲注入新的活力。相聲混搭的做法其實早有先例,在小品風頭勝于相聲的千禧年間,就有相聲演員嘗試通過夸張的肢體表演挽救觀眾。對于這種“創新”,當代著名曲藝理論家薛寶琨并不認同,他認為相聲的沒落在于“純娛樂化”,刻意扮傻雖能引得一時發笑,卻沒有內在,觀眾遲早生厭。相聲失去諷刺,特別是對當下的諷刺,是相聲式微的原因,而這也可能是當前逐步主流的脫口秀將面臨的困境。

本文是《文化縱橫》雜志2009年對薛寶琨先生所作的專訪。薛先生于2016年2月28日逝世于天津。再刊舊文,謹為紀念。

傳統相聲與相聲傳統——訪薛寶琨先生

文化縱橫:最近幾年,以相聲為代表的一些民間文藝形式在淡出人們視線多年以后,似乎有卷土重來的跡象。但有一點無需證明,歷史從來都不會是簡單的重復。我知道您不僅對相聲有深入的理論研究,而且自身還是一位相聲迷,進行過相聲創作,見證過中國相聲的起起落落。縱觀相聲的發展歷史,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相聲呈現出不同的面孔。那么,我們該如何認識相聲?

薛寶琨:民間文藝有兩個概念:一個是相對于作家文藝而言,由老百姓集體創作、集體加工、集體流傳、集體保存的民間藝術樣式;其次,民間文藝不表示主流意識,它代表社會的下層,表達老百姓的意愿和想法。建國以前的相聲就處于這樣的定位。

建國以后,由于相聲演員和所有的文藝工作者都算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在全世界也只有中國如此,相聲也開始了為國家服務的歷史。以建國為時間點,相聲被分為傳統相聲和新相聲。簡單地說,天津的馬三立是傳統相聲的代表人物。雖然他在建國以后也說了很多新相聲,但是他基本還是按照傳統相聲的思維、格調和習慣的方式去表達,其坐標還在傳統上。北京的侯寶林雖然傳統相聲根底也很好,但他是新相聲的代表人物,所謂新相聲,就是為新社會服務,成為所謂的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武器。侯寶林所代表的新相聲是新時期的反映,也并沒有什么問題。

1958年出現了以馬季為代表的歌頌相聲,歌頌美好新生活,這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出在它歌頌的對象上。1958年大躍進總路線,社會盛行浮夸風。相聲是歌頌還是諷刺,成為一個政治態度問題。所以,大家就很自然地避難而趨易。相聲從開始歌頌新生活,到后來歌頌口號,歌頌浮夸的虛假的東西。我認為,歌頌推展了相聲的功能和作用,強化了相聲反映生活的能力,增加了相聲藝術的色調。但是歌頌相聲中存在著對虛假和浮夸的歌頌,這是最大的問題,因為浮夸就是失去真實,而面對真實的世界,則是相聲的根本。

文化縱橫:有了新相聲以后,是不是建國前的傳統相聲就戛然而止了?

薛寶琨:并非如此,傳統相聲是一點一點地被淡化,一點一點地被否定,一點一點地被取消。侯寶林被稱為新相聲的代表人物,他去掉了相聲里那些臟話和賤話,開創了相聲的清新之氣。他的新相聲里面也有很多傳統的內容。1961年的“八字方針”——“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現在看來是對“左”的偏向的匡正。相聲界開始承認傳統、搶救傳統,因為老藝人快死了,老段子都被淡忘了。但是傳統還是政治,一個藝術團體演相聲實行三三制,三分之一現代的,三分之一傳統的,三分之一是娛樂性的。侯寶林所在的中央廣播文工團的老藝人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搶救了四大本傳統相聲,當時沈陽、天津都有傳統相聲。

但究竟什么是傳統相聲,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一個說法。這個行當基本延續傳統的東西,經常有低級、下流、小市民的東西。其實,傳統是在變化和更新的,能夠留下來的一定是傳統中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傳統就像活水,個別格調不高的相聲是社會的產物,那和傳統相聲的文化精神是兩回事。

文化縱橫:您所理解的相聲的傳統是什么?

薛寶琨:它是體現在傳統相聲中的文化精神,是以諷刺為主,以反映現實生活為主。而這種諷刺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溫柔敦厚”的一種形式。第一,這種諷刺是善意而包容的;這種諷刺是洗臉不是殺頭,是人掉下去以后援他一手拉他一把,而不是落井下石。在傳統的道德和傳統的美學的指引下,傳統的諷刺不揭發人的隱私,不涉及男女之私的。第二,傳統相聲諷刺的是丑而不是惡。惡是什么?大奸大壞,大奸大壞的東西只能用證據的批判和悲劇的控訴。笑的藝術里邊必須有丑的東西,但它不是那么嚴重,這個丑是什么?傳統相聲區別得非常清楚,人類共同的通病,你有,我也有,中國有,外國也有,自私、虛偽、貪婪、麻木、僵硬等等。這些毛病是與生俱來,甚至是遺傳下來,或者是當時的社會情景所致,而諷刺就是一面鏡子。

文化縱橫:建國以后的新相聲除了歌頌也有諷刺。

薛寶琨:但是建國以后的諷刺是在階級斗爭的指導下進行的。魯迅先生的諷刺是匕首和投槍,但相聲的諷刺是笑的藝術,不是迅雷不是閃電,不是砸爛偶像、掀掉宴席、踩碎花環,不是你死我活的大批判,它更應該是溫和的。諷的含義就是善意的規勸,諷刺的東西必須是可笑的。凡是可笑之人,必有可愛之處,這個人很可笑,很僵硬,那么他很單純,他很自私,他很珍惜東西,是不是這樣子的?還有一句話,凡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人看著可憐兮兮,但就是不爭氣,因此又很可恨。所以傳統相聲的諷刺十分注意人物性格的辯證聯系。

文化縱橫:文革以后是相聲的相對繁榮時期。我作為70后生人所熟悉的都是文革以后的相聲演員和段子。這一時期的相聲也并不是傳統相聲,但它依然得到了人們的喜愛。

薛寶琨:那以后,相聲恢復了現實主義傳統,確實是有勇氣,也有智慧,但是政治的宣泄代替了藝術的抒情,還不是藝術的。到市場經濟時代,當批判諷刺以前的生活時可以無所顧忌,但是觸及到當下,相聲現實主義的風格顯得非常鈍化,編播部門的負責人謹小慎微,層層加碼,將一個很細微的東西夸大引申,有人會從字里行間去品評。諷刺的前車之鑒是很多人因為諷刺出了毛病栽了跟頭,所以大家普遍認為諷刺是畏途,要噤若寒蟬,從而慢慢退避三舍,選擇保險系數最大的歌頌進行相聲創作,諷刺也就漸漸式微。而在我看來,諷刺是相聲的特長,也是相聲的現實主義傳統,是相聲的生命力所在。

文化縱橫:在相聲發展的歷史上,也有很多嘗試和創新。比如1980年代興起的唱相聲,這不是相聲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的創造嗎?

薛寶琨:1980年代的相聲都唱美國通俗歌曲,侯寶林管它叫唱相聲。他讓我寫了篇文章叫《唱相聲和相聲的唱》在《北京文藝》發表。后來唱相聲也銷聲匿跡了,不是因為我的文章起了作用,而是唱來唱去就那幾首歌。一位加拿大的教授說,那都是美國1960年代老掉牙的歌,我們都當作新鮮東西。再后來的相聲就是娛樂化,打個燈謎酒令,或者說說新的電影名字。這樣相聲離生活越來越遠,對不對?

文化縱橫:為什么說娛樂遠離了生活?

薛寶琨:喜劇的東西,諷刺的東西,它的生命在于它的當下性。相聲一定要把眼下發生的,昨天發生的,現場正在發生的事情說起來,那就很有意思,很有共鳴。而當下性是什么?就是傳達生活當中的熱點焦點,大家普遍關心的問題。你把熱點焦點問題都淡化,說一些跟生活無關痛癢的東西,大家不會有共鳴。大家之所以喜歡趙本山,是因為他一個大忽悠《賣拐》表達了一個我忽悠你,我也被忽悠;你被忽悠,你也忽悠人的浮躁社會。相聲過去的生命在于“現掛”,就是說當時發生的事情。郭德綱之所以火爆,就是因為他每場都自由發揮,這一次這么說下次就又改了,就是為博一樂。

文化縱橫:這似乎不僅僅是演員表演的問題,文本創作更為重要。

薛寶琨:相聲演員過去是民間為主,現在是藝術家的藝術。那藝術家的體制誰給他寫本子?我知道,最多的時候,相聲作家靠著寫本子吃飯的不過幾十人,真正數得上有名的就十幾人,甚至七八個人。這些人退休以后,就不再從事創作,而這個行當也是后繼乏人。天津最近搞了一次相聲大賽,王鳴祿的本子《城管和地攤》以20萬的價格拍賣,一下子就喚起了大家的激情,其實這是對的,抓根本。另外,這個內容也很好,相聲創作的眼光一定要向下,而不要向上。

文化縱橫:您剛才講到,這么多年來相聲不論從文本創作,還是演員表演都在體制內活動,因此對“諷刺”這樣的詞噤若寒蟬。但是,對于普通的老百姓來說,相聲轉向娛樂,不也是回歸它的本來面目嗎?

薛寶琨:問題是娛樂缺少創造性,娛樂變成了惡搞,毫無意味可言。相聲的好處在于它不僅給人快樂,還給人智慧,因為給人智慧,所以我們就更加快樂。若相聲里沒有智慧,傻東西在那兒出洋相,出丑,誰看?相聲演員的智商在觀眾之下,你還做什么呢?相聲純娛樂不行,可笑性不等于喜劇性,快感不等于美感,感官快樂不等于理性愉悅,不論觀眾還是演員,如果都是白水豆漿的東西,遲早都會生厭。

文化縱橫:缺乏創意不僅僅是相聲或者娛樂的問題了。

薛寶琨:創造的出發點就是繼承傳統,繼往開來。我們現在是國學熱,但是對傳統有一個真正的認識嗎?這60年不過是歷史上的一剎那,如果認為以前都是廢墟,那么我們就永遠沒有依據,我們所借鑒的東西,很多是外國垃圾堆里面拋棄的。繼承是具有連續性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心態的靈動和自由,大膽的想象,銳意的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都具有繼承的意義。究竟如何去繼承,我們只能用現代的眼睛去認識傳統,在傳統中發現現代。

文化縱橫:就相聲而言,這意味著什么?

薛寶琨:傳統藝術現代化的問題都應該吸收梅蘭芳的“移步而不換形”,往前走,但是不換形式,不失去形式的特征。前些日子,我的一位在中央電視臺工作的學生寫了一篇文章,他說現在非常可喜地看到相聲正在向戲劇方面靠攏。但我認為,相聲向戲劇靠攏不是好事,相聲戲劇化,相聲就沒了。中央電視臺的相聲大賽,說學逗唱,還演,演就變成戲劇了,相聲是說的,不是演的,相聲的演不是角色的扮演,它要求不能失去本人的性格魅力。詩有詩味,戲有戲味,相聲有相聲味,“說”是相聲味的主要條件。

文化縱橫:如果我們有更好的藝術形式能夠代替相聲這種形式,有何不可呢?

薛寶琨:用侯寶林的話來說,相聲有五千年文化作為后盾,看起來簡單,就是你說我聽,但是最簡單的東西往往是最高妙的,這種簡單是經過太多的復雜和揚棄的。相聲在解放前曾經戲劇化過,馬三立、侯寶林都演過文明戲,但是他們最后都回到相聲來,就是覺得相聲這種口語藝術非常高妙。中國的相聲有文化根基,和美國的脫口秀不一樣。藝術形式可以多種多樣,但現在出問題的不是相聲的形式,現在對相聲的改造都去追逐表面的東西,而放棄了對相聲內容進行加工的根本。把相聲改成小品,改成泛相聲,最后就變成一個非牛非馬的東西。

文化縱橫:相聲也僅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啊!

薛寶琨:但作為一種口頭語言它孕育的時間很長。

文化縱橫:正如不少人所信奉的一樣,如果相聲就是曇花一現,就是快餐,就是消費快感,就是簡單娛樂,又如何?

薛寶琨:現在人們的價值觀更俗了,用王蒙的話來說就是“躲避崇高”,因為崇高的東西曾經欺騙過我們,所以,現在崇高的東西就被認為是假的。教訓人的東西沒有人再去聽,雖然有的教訓可能是真理,但是這些東西曾經欺騙過我們,你再高,我也不攀。

文化縱橫:您認為高水平的相聲藝術應該追求真?

薛寶琨:俗可求真,雅易藏偽。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通俗的東西成為世界的一個潮流,世界藝術也在走向通俗。相聲和喜劇一樣,它們的生命力都在于真。在中國,大家為什么不喜歡雅的東西了?雅的東西曾經欺騙過我們,所以我們寧愿要越來越俗的,我寧可在那兒皮笑肉不笑,也不愿意在靈魂上再被揉搓一次。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09年8月刊,原標題為“傳統相聲與相聲傳統——訪薛寶琨先生”?。圖片來源于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系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系本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