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

【導讀】昨日,B站以955位初中生《我不想做這樣的人》作文為素材制作了五四青年節視頻,不少觀眾被初中生基于對立、油膩、人設等話題的討論感到震驚,直呼被05后“教做人”,不得不承認“一代更比一代強”。

如何看待青年人的精神成長,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在本文訪談中,錢理群先生就鄉村建設與青年人的精神成長作了討論。早些年前,錢理群曾提出“一些大學正培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說法,一度引發轟動,這與人們對市場經濟下成長起來的80后、90后功利心強、自私自利的刻板印象頗為契合。在這次訪談中,他強調不能把利己主義和個人主義混為一談。今天的年青一代有個人主義的觀念和維護個人權益的自覺性,這是比老一代人進步的地方。但問題在于,不僅是年青一代,而是整個國家的國民都失去了精神追求;失去精神追求的人只能靠本能法則生存,即趨利避害,發展到極端,就成了利己主義,這是如今中國最大的困境。在趨利避害的環境下,奉行的是“聽我的就有利益,不聽我的就沒利益”的邏輯,每個人都是兩面派,不同場合說不同話,高度自覺,非常嫻熟。正如對B站視頻的反饋中,一些觀眾認為初中生的“明志”,不過是他們還未經受社會的毒打。但我們仍要追問:是否存在一種可能,新一代飽含理想的年輕人,可以不再被迫選擇“利己”,而獲得發展更健全人格的機會?

文章原載《文化縱橫》2019年第6期,為2019年8月1日孟登迎、潘家恩、張慧瑜、黃志友與錢理群先生訪談的整理稿,原題為“鄉村建設與青年人的精神成長”,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鄉村建設與青年人的精神成長

“鄉村振興”戰略下的鄉村建設

訪談人: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一些青年知識分子開始投身鄉村建設。而自“鄉村振興”戰略被提出以來,鄉村建設似乎越來越“主流化”。很多人搖身一變都成了“鄉村振興”的倡導者和踐行者,但實際上是否真的改善了鄉村的現狀是頗為可疑的。您怎么看待這一現象?

錢理群:在最近的文章和演講中,我已經提到要開始認識這一變化。晏陽初當時也講,參與“鄉村建設”的人多了是個好事,但太多之后就可能會變質。今天的“鄉村建設”面臨的也是這一狀況。

在中國做鄉村建設的確不容易,但是對此也不必太悲觀。面對今天這個局面,我認為,中國的鄉村建設還要再在體制中沉潛十年。在中國做“鄉村建設”需要兩種精神:其一是韌性,不能想著一下解決總問題,必須認識到鄉村建設是長期的事情;其二是智慧,就是要善于在種種制約條件下尋找和開拓生存與發展的空隙。

我還注意到,鄉村建設進行了這么多年,其中有發展也有變化。早期的鄉村建設,更多的是通過社會參與去改變農村。但后來你們的這些新的探索—如創辦市民農園,開展讓市民包地、種地參與農業生產等活動—實際上體現了通過經濟引領鄉村建設發展的特點。

如今溫飽已經不成為問題了,所以年青一代在尋找新的精神追求。我覺得鄉建活動受到年青一代的歡迎,就與此有關。因此,年青一代在精神追求方面的變化,為今天及未來的鄉村建設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鄉村建設也為年青一代提供了發展更健全人格的機會。

實際上,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今天的鄉村建設也很有吸引力。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在實現我們年輕時期的理想—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提出了要消除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消除城市和鄉村的差別的目標。

我之所以覺得鄉村建設在將來會有很大的發展余地,也是因為你跟年輕人講要解決大的政治問題、國家問題,他不見得懂,也不見得感興趣;但他們對鄉村建設這樣的活動可能會感興趣,因為鄉村建設為青年人的健康發展提供了一條路徑,也為他們的生活提供了一種意義。

當然,任何事情一旦變得時尚了,都會面臨新的危機。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事情也得容忍,哪怕今天年輕人是為了玩而參與,也總比不參與強。你也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有理想,有自覺的信念,這是不太可能的。

鄉村建設、社會建設與“志愿者文化”

訪談人:進入21世紀后,“志愿者群體”開始登上中國社會的舞臺,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和知識分子的關注。近年來,您也在關注這一現象,并致力于編輯、出版《志愿者文化叢書》。在這套書里,您將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和盧作孚這四位鄉村建設先驅納入“志愿者”的行列,其中像盧作孚的鄉建工作幾乎已被歷史遺忘,對此,您是如何考慮的?這些鄉建先賢的實踐和思想,可以為今天的青年志愿者提供怎樣的資源和精神給養?

錢理群:“志愿者文化”是我在志愿者活動和鄉村建設活動中慢慢形成的一個概念。參加這些活動的時候,我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它們的思想文化資源來自哪里?當時大家認為主要是港臺地區和國外的一些資源,而我想要尋找本土的思想資源。

最初,我在“西部陽光行動”做過一個演講,講魯迅的思想資源對志愿者運動和鄉村建設運動的影響和意義。后來我覺得不夠,在魯迅之外還要尋找其他思想資源,這樣就想到了晏陽初當年的鄉村建設這一派的理論和實踐。他們對解決中國問題有一個基本判斷:中國是農業人口最多的國家,因此要建設好中國,必須從農業、農村入手。在當時,這實際上是全國性的思潮,但有不同派別:一派可以稱為“農業技術派”,這一派認為重要任務在于發展現代農業;晏陽初是“鄉村建設派”,毛澤東是“革命派”……但他們都是為了解決鄉村問題。實際上鄉村建設和中國革命是有內在聯系的。

在考察中國的近現代歷史的時候,不能不注意到這樣一個從鄉村入手來改變中國的大的脈絡和思路。近代以來,許多仁人志士的努力都可以被歸入這一大脈絡下,只是大家是從不同角度來展開具體工作的。我覺得這是近現代整個中華民族的一個相當核心的問題。今天包括我自己在內的關心鄉村建設的人,仍然保留了這一判斷——即認識到中國農村問題的重要性;或者說中國的現代化和工業化進程,不能離開鄉村,不能完全簡單地走西方工業化道路。

此外,我之所以開始關注“志愿者文化”,還涉及一個很大的問題—傳統中國社會結構在現代轉型過程中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那么今天我們應該如何重新建設社會呢?

傳統中國社會皇權不下縣,縣以下有龐大的鄉紳階層,有鄉村社會—實際上就是我們今天說的民間社會—政府的管制力不像現在一樣一直滲透到最基層。我們今天所做的鄉建實踐,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恢復傳統的民間社會。但是恢復傳統的民間社會,也不能完全走由鄉紳來管農村的老路,還得發動普通農民來參加,由此構成鄉賢和鄉民共同構建的民間社會。

這就涉及另外兩個大問題。我之所以對志愿者運動和鄉村建設運動特別感興趣,是因為我覺得中國現在存在兩個大問題。第一個問題的思路來自魯迅,也就是我們仍然面臨著國民性改造的問題和思想啟蒙的要求。第二個問題,傳統中國社會始終沒有社會組織: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有國家體制,有商業市場主體,但是沒有“社會”,這是我們社會結構中的一個重大缺陷。所以,我認為志愿者組織和鄉建組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在重新建設社會,這就是一種社會建設。所以我參加志愿者活動和鄉村建設,都是為了思想啟蒙和發展社會組織這兩個目標。并且,志愿者活動和鄉村建設是通過漸進、和平的方式,去應對以上兩個根本性的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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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您認為前面提到的四位鄉建先驅,對今天投入鄉村建設的知識分子和青年,有哪些核心的和比較重要的參考?

錢理群: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他們越來越注意到農民的組織化問題。這四位開始都是做教育,但都有一個由淺入深的認識過程。最開始他們都是偏啟蒙的,早期他們是從技術教育入手,改善農村的教育現狀,這是必要的;后來就慢慢注意到了公民教育,這就是一種發展。進一步,再考慮到比較全面的鄉村建設,注意到了怎么使農民組織化的問題。外來的人不能代替本地農民,最后還是要農民自己解決鄉村的問題。外來者再支持,也不可能解決這些問題,而農民組織化了就會意識到問題所在,并找到解決辦法。

“再沉潛十年”:青年人的精神成長

訪談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的工作就是借助鄉建、支農等途徑來培養青年,您對此有什么期待和建議?您當年提出的“精致的利己主義”,影響非常大。我們在一線工作,也深知各種利益對青年學生的誘惑。我們的判斷是,許多中國青年其實都有本能的向善心理,社會主義傳統環境的熏陶和父母的培養,也給他們帶來了關于公平正義的最基本的訴求;但體制和媒介,又有對個人占有和自我實現的誘導。這兩者之間其實有一些沖突。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更好地把想上進和向善的孩子調動起來,能夠讓他們找到一種合作式的、而非原子化或個人化的實現方式?

錢理群:應該注意的是,我提的是“精致的利己主義”,不是“個人主義”,不能把利己主義和個人主義混為一談。其實十幾年前就有批評,很多人認為“80后”不行。我當時就有發言,說歷代人都對下一代人有不滿,但最后下一代人都能夠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最后都接了班。所以著急干嗎?用不著發愁。你看你們這些“80后”不也成了今天中國社會的骨干嗎?

所以我覺得對今天的年青一代,也要有一個全面的看法。今天的年青一代有個人主義的概念,有維護個人利益、個人權益的自覺性,相比我們這一代人這是很大的進步。大公無私,專門利人,毫不為己,要求有些太高了?,F在的一代人自己能夠維護自己的權利,也包括他自己的物質享受,在現代的時代條件中還是需要肯定的。

但問題在哪里?不僅是年青一代,而是整個中國的國民都失去了精神追求。失去了精神追求后人要活著怎么辦呢?就只能靠維護自己的利益,把維護個人利益發展到極端以后,就成了利己主義。按魯迅的說法就是把個人的悲歡看作是整個世界,眼中沒有他人,我自己快樂就好,不快樂就不好。個人利益成了唯一追求的東西,其他的東西我都不管。

我最近有一個講話,也是我的憂慮,就在講當下的國民性問題。包括青年在內的社會各階層,從上到下,都面臨著一個國民性問題——現在整個中國最大的困境是整個民族沒有了精神追求,就只能靠本能在生存,本能的生存法則就是趨利避害。如果年輕人整體上都以趨利避害作為自己人生的價值尺度,這是非常危險的。什么事有利我就做,什么事不利我就躲避?,F在的體制也鼓勵這種形式邏輯,聽我的就有利益,不聽我的就沒利益。這是現在很多問題的根源,構成了最大的民族困境。每個人都是兩面派,不同場合說不同的話。上上下下都是這樣,孩子和家長說話,和他自己在群體里說話,和老師說話,都不一樣,而且還是高度自覺,做得還非常嫻熟。這是非常麻煩的事情。人不能完全沒有精神追求?,F在人的精神追求,一是個人利益,另一個是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但是愛國主義如果發展到一種極端簡單化的形態,也是不利的。

從當下的問題來說,你們現在做鄉村建設,正是針對這一問題。做鄉建就不是趨利避害,因為可能會對“個人利益”有所損害。

現有的困難就在這里,做鄉建的挑戰也來自這里。趨利避害、本能生存是大多數人的選擇,而鄉村建設是少數人的選擇。你們做了另外一種選擇,利益在這里,困惑也在這里——因為是少數人的選擇,你就始終是孤獨的。我始終能感覺到,做這些事,孤獨就是你的命運。盡管為了對抗這種孤獨感,我們可以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結伴或抱團取暖,減少一點孤獨感,但從根本上、總體上來看,這個群體就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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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最后一個問題,您是從90年代末開始關注所謂的“另類”青年,或者說是理想主義青年??戳四奈恼轮?,我們都很有感觸,您當時提出“沉潛十年”,剛才又說要“再沉潛十年”,該怎么理解?

錢理群:我講“再沉潛十年”,是有一個前提的,即我是針對溫飽問題解決了的學生一輩來講這個話的。更年輕的一代,不能向他們提過分的要求。今天的年青一代(尤其是大學生)的溫飽問題已經解決了,實際上面臨兩種選擇。

第一種是你們這樣,更多地積極參加社會實踐,同時又做一定的學術研究,并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為什么講“沉潛十年”呢?因為必須要做長期準備。在改造農民的國民性方面,我是悲觀的,但我說自己也是“總體悲觀,態度積極”。這是一個長期性的工作。為什么說“再沉潛十年”?這是針對你們這個年齡層次的,你們也就有十年時間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因此真正能夠發揮的時間其實不太長。在這個時段里,你應該以最大的限度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沉潛十年”就是去努力做出對你來說最好的成果。

第二種,對于那些不參加社會實踐,只是專門搞學術的人而言,同樣也需要“沉潛十年”以及“再沉潛十年”。從學術的眼光來看,80年代直到今天,中國學術界沒有或者說很少產生真正能夠在歷史中留得下來的著作;也沒有大師級的人物。雖然有很多很好的、有價值的著作,但是真正能夠在理論上有創造的,幾乎沒有。其中一個原因是,今天的學者坐不下來?;蛘哒f,80年代以來的時代潮流,推著學者不停地變換研究課題;但大家真的都坐不下來,真正有推動性和原創性的理論始終沒有出來。

中國學者面臨一個很現實,同時卻又很難回答的問題,就是:很多文明古國都消失了,但是中國傳統卻能夠一直傳承下來;現在全世界共產黨領導的國家,很多都垮臺了,但中國卻沒垮,不但沒垮,還繼續發展著,這一切是為什么?作為一個中國學者,有責任用理論去回答這些問題。一個真正搞學術的中國人,他的奮斗目標應該是創造出一個對中國的近現代歷史,具有解釋力和創造力的理論。你們研究鄉村建設,最終也是要回答這個問題。

所以我提出了一個口號,叫作“總結20世紀的中國經驗”。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鄉村建設研究也要納入這個體系。只要能有一些特別有才華、有理論準備的人,投入這一工作中去,就可以做出理論創造,對20世紀中國提出一個具有解釋力和批判力的理論。注意我講了兩個方面:能把歷史經驗解釋清楚,同時也具有批判性。之所以“再沉潛十年”,就是因為我覺得在你們這一代人中,是有可能實現理論的創新與突破。

我一生中有兩個精神基地:一個是最底層的貴州,一個是最高層的北京大學。中心和邊緣,高層和底層,精英和草根,我出入于這兩者之間。我覺得這是我最大的人生經驗和學術經驗。任何一面都有局限,如果你永遠待在農村,視野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而當你到了北京,和農村斷了聯系,比如很多人改革開放后考上大學,從此就會覺得那些農村是自己苦難的源泉,提都不想提,離得越遠越好。但我更希望能把苦難轉化為資源,所以我始終都有安順這樣一個根據地。我覺得你們也應該有一個具體的根據地。做鄉村建設,可以往這方面努力,把鄉村作為自己的根據地,根據地的意思就是:那兒有一群和你有關系的人,你隨時可以回去;但你又不局限在那兒,而是還可以和世界交流。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19年第6期,為2019年8月1日孟登迎、潘家恩、張慧瑜、黃志友與錢理群先生訪談的整理稿,古周洋與張振參與了訪談稿的整理工作,《文化縱橫》編輯部對本文進行了刪減和潤色。文章原題為“鄉村建設與青年人的精神成長”,篇幅所限,內容有所編刪。圖片來源于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系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系本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