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豐澤 ?|?中企駐外工程師
【導讀】《文化縱橫》2022年4月刊的封面選題,是“自由還是貧乏:世紀初的中國青年”。人們注意到,當代中國青年雖然是“豐裕一代”,物質極大豐富,觀念日益多元,但在精神方面卻陷入貧乏與困境。一方面,資產社會加劇階層分化,年青一代產生日益沉重的無力感和底層感;另一方面,個人主義和消費主義大行其道,人們習慣于從個人經驗和功利計算出發理解世界,那種超越一己悲歡、投入全體事業中去的宏大敘事,愈發顯得不合時宜。雖然近年來隨著左翼革命史觀的回歸,年青人的理想主義不斷高漲,但如何從網絡鍵政走向建設性實踐,仍是理想主義青年面臨的最大詰問。
與本專題其他幾篇學術文章不同,本篇是在青年群體中擁有一定影響力和爭議性的網絡知名人物曹豐澤所作的自述散文。曹豐澤本、碩、博均就讀于清華大學,“手握一把好牌”,但畢業后卻選擇去到非洲“打灰”,參與修建當地水電站。在他的意義世界中,這是為非洲國家實現現代化、改變當前極端不公的國際秩序,貢獻一份可能無窮小,但必定是個正數的力量。曹豐澤的事例,意味著什么?到海內外各種不發達的“邊疆”去闖蕩,推動那些國家和世界朝著更加均衡的方向發展,能成為中國青年擺脫困頓與貧乏、重新尋回意義與自由的出路之一嗎?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22年第2期(4月刊),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參考。
不必等待炬火——?一個駐外青年工程師的工地文學
“像打仗一樣,是吧。”
說這話的時候,潘總站在大壩下面的消力池里,抬頭斜向上60度,看著已經連續澆筑了59天剛剛停盤的大壩頂,汗水沿著安全帽和頭皮的邊緣成股地流下來,在襯衫的領子下方形成了一圈潤濕的印跡。我就站在他左邊一米的位置,目光斜向上60度,和他注視著同一個高度,唯一的區別就是汗流得好像還要更多一點,我的整個后背都濕透了。汗水在頭頂爬過的感覺奇癢無比,我想趁著沒人看到,偷偷把安全帽摘了好好撓一下頭解癢,但聽著塔吊在旁邊慢慢劃過的聲音,終究還是沒敢,只能把一根手指沿著帽縫伸進去,稍微撓兩下,但感覺更癢了。
我不耐煩地一晃頭,一滴汗正好晃進了眼睛里。我想用手擦,但剛才爬梯子時手上沾了不少機油;想用袖子抹一下,但袖子上沾了很多陳年老土,成分無外乎是水泥或者火山灰,總之堿性很強,我小小年紀,還不想瞎。最終用手背擦了,因為看起來手背是最不臟的。
“是啊,像打仗一樣。”
1
潘總是這個項目的副總工,也是我的師父,負責整個項目技術的“內政工作”。搞成什么樣,怎么搞,先搞哪個,主要聽潘總安排。我還有另外一個師父張總,是這個項目的正總工,負責這個項目的“外交工作”,包括跟業主抗辯,跟分包商扯皮,向監理解釋“我們這樣做只是因為這樣做更好,不是因為我們在彌補什么闖下的彌天大禍”。至于我,則是這個項目的假總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假裝自己是一個總工,照著把他們的工作全部跟一遍,在這個項目結束之前,學會如何做一個總工。
在為數不多的業主沒有把我們吆喝過去開會的美妙日子里,我會和潘總一起去大壩上,對那些不順眼的模板、鋼筋和銅止水指手畫腳一番。剛開始是潘總指手畫腳,我看著;如今我也會指手畫腳了。
大壩的碾壓混凝土澆筑剛剛迎來了一次暫時的收盤。連續59天,大壩從94.8米一口氣上升到了136米,連續上升了41.2米。簡單來說,就是我們站的這個位置從平視升到了仰望60度。我們一致認為,這41.2米大概率應該是個世界紀錄,因為網上能夠查到的連續上升記錄只有三十多米。此前從來沒有人申報過這樣的世界紀錄,所以我們決定——也不申報。
59天,不是59個8小時,是59個連續的24小時。對于中國工長和當地工人而言,那意味著59個連續的早6點到晚6點,或者59個連續的晚6點到早6點。短短幾天的停盤之后,又是多少個早6點到晚6點,多少個59天。
2
潘總和我一致認為,坦桑尼亞這個國家,跟整個非洲的刻板印象格格不入,倒有點像個東亞國家。吃苦耐勞,有債必償,而且多少沾點內卷。我們這個項目的工期之緊、工程量之大簡直令人發指,以至于讓我們這些素來以不放假連軸轉著稱的中國工程師都叫苦不迭。可這么高的強度,坦桑尼亞的工人們居然就能扛得住,忍得下,而且活干得還不賴。有個特別優秀的灌漿工人Kamalu,跟著中國師父已經在項目上連干兩年了,中間逢年過節,假都沒休過幾天。他的中國師父帶著他來找項目的人事部門,要求給這個勤勞的徒弟漲工資,言辭之懇切幾令聞者落淚。
在這座大壩工作的坦桑尼亞工人是自豪的。首先,他們的薪水不低,即使是最基層的“general worker”,收入也是坦桑尼亞全國人均GDP的三倍,更不必提坦桑尼亞相當一部分人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上的就業,相應的也就沒有收入。其次,他們每個人應該都知道,這座大壩的建成意味著坦桑尼亞全國的發電量將會翻上一番;在此基礎上,農田、工廠、教育和醫療,以及更多的發電站將會成為可能,“因為窮所以窮”的死循環將出現一點打破的轉機;因為大壩的建成而能夠吃飽飯、通上電的整個坦桑尼亞數百萬家庭中,就包括他們自己。他們中的大部分應該也知道,為了修建這座大壩,他們的政府把稅收拉得相當高,還停掉了許多其他“不那么緊迫”的政府投資。每一個勒著褲腰帶的坦桑尼亞人,都在等著他們早一天送出電力。
并且我傾向于相信,他們中的一小部分還知道,電力,以及電力所托起的工業,將會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國家人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孩子,將會知道這個世界表現的形態,知道這個社會運轉的原理,知道孟德爾,知道法拉第,知道該如何成為自己生活的主宰。他們將不再渾渾噩噩地生下許多后代,再看著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在長大成人之前就渾渾噩噩地夭折,不知原因,也不去追究原因。他們將迎來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完全不同的自己。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你們眼下暫時還不想聽這些。漲了,當然是漲了,而且漲了不少,如果按照坦桑尼亞的整體收入標準,那Kamalu可以稱得上是妥妥的“加州灣區高收入人上人”啦。工資對這位灌漿工而言至關重要。
但他的心里并不只有工資,還有坦桑尼亞。因為他是坦桑尼亞人。
3
從國內出發之前,一位朋友請我在北京吃了頓十分昂貴的飯。他把茅臺凍進冷柜,借助酒精和水混合熔點降低的特點把溫度降到了零下10℃,喝起來凜冽徹骨。冰凍的伏特加有肖斯塔科維奇味兒,冰凍的中國白酒呢?大概是聶耳味兒吧。
“我這個嘴,其實不太能吃出來這頓酒菜到底哪里值這么多錢。”我覺得有些愧疚。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還有北子,他也很羨慕你。羨慕這個詞不準確,但眼下也沒有更準確的詞了。”他嘆了一口氣。
“羨慕我什么呢?總不會是考得上清華吧。”
“哈哈,那是放屁,我還不至于low到這個程度。”他不屑一顧,“我羨慕你,是因為你有理想。或者說,你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而且眼下就知道。”
“你也有理想。”
“是的,我也有理想,所以我才羨慕你。要是沒有,也就不羨慕了。”
與他打交道的人太多,他多有目睹一些灰色、黑色的事情。在極其偶爾的情況下,他喝到最多最多的時候,他難以忍受,直至哭泣。那時他說,他早晚有一天要搜集證據,把他狗老板那些骯臟的產業和人舉報上去,讓他們“大燈泡子連軸轉”,得到與他們德行相匹配的下場。
“可你也知道,我們的理想,操作難度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我能進入我的理想,僅僅是因為它能操作,我投份簡歷,就可以去非洲打灰了,而根本不是因為我本人有多牛X。恰恰相反,跟你們這些真正的社會人比,我就是個傻X學生。”我頓了頓,“至于讓那些人大燈泡子連軸轉,這是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是全國人民共同的理想。可是你眼下換我來做,我也做不到啊。”
然后是一陣沉默。
不過這陣沉默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我們同時從中迅速得到了啟迪。
我的理想顯然不是打灰本身。我的理想是改變眼下這套以西方列強為主導的極端不公的國際秩序,讓人們都能得到與其辛勤和貢獻相匹配的回報,而不是八億條褲子換回一套客機的倒行逆施。但顯然,就算我祖墳大冒青煙,這輩子能混成個什么廳長,憑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實現這一宏愿。但至少,我知道該如何往哪個方向走。我知道我去非洲修水電站,就能推動這個宏愿向前前進小小一步。我的貢獻跟這座大壩比是個小數點,這座大壩跟“改變國際秩序”比更是個小數點。但我十分確信,我這個二階無窮小的貢獻,必定是個正數。至少,那位高級灌漿工和他的家人在乎。河水灌進他的田地,電流鉆進他的家,他的女兒打開電視,看得到泡沫劇,也看得到《走近科學》。她的眼睛翻越這個小小的斯蒂格勒峽谷,看向人之所以成為人的玄機。那是我們曾經走過的路。
我只不過就是個螢火,但螢火也是光。
“絕大多數的人都和你我一樣,這輩子都注定是只昆蟲,但我們至少可以選擇做個螢火,而不是做個蛆蟲。”
顯然,在“大燈泡子連軸轉”和什么都不做之間,還有一萬件事情可以做。?
4
“你覺得,坦桑尼亞的未來會好嗎?”我問潘總。“我覺得會。”潘總信心滿滿,“他們有那種精氣神。”
中國人太熟悉這種精氣神了,那是一種對改變的渴望。我們這代人,都浸泡在這種精氣神中長大。
我完全相信潘總的判斷。他比我大十幾歲,從南美到非洲,干過的項目多,跑過的國家也多,見過的人更多。他篤定坦桑尼亞有希望,一定是因為看到了坦桑尼亞和他去過的其他那些國家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我也知道,坦桑尼亞的前途絕不會是一片坦途。在未來,還不知道有多少狂風驟雨在等待著它。
一個國家,就算發展得再快,物質財富的積累速度也永遠追不上人的欲望膨脹速度,換句話說,一個人越是富裕,就越是認為自己窮,越是認定社會在虧欠自己;它的公共投資再強有力,公共品的建設速度也永遠追不上私人品的增加速度,換句話說,一個國家的路修得越多,買車的人就會越多,交通越是容易陷入癱瘓。
這還只是看不見的手。還有許許多多看得見的手:那些只想讓你保持原生態把你當猴看、一看到工業的苗頭就不遺余力把你掐滅的西方NGO;那些趁亂大發橫財,吸干民脂民膏然后迅速跑路移居美國的買辦蛀蟲;還有那些在大大小小已經穩定的小寶庫里吮吸著屬于自己的玉米糖漿井水不犯河水的“百萬漕工”們。你躺在原地不動,它們尚且收斂;只要你站起來,往前走上一步,明明八百年都沒有過交集的它們就會自發地聯合起來,緊密得如同一母同胞,發了瘋一樣地撲上來對你放肆撕咬。小則混亂,大則內戰,這是無數個國家的歷史印證過的。這是注定的,無比冷酷的前途。
所以呢?所以就要停下來嗎?
絕不。前面盡管是荊棘,后面卻是懸崖。對睜開眼的人而言,明明白白地死,要遠遠好過渾渾噩噩地活。就算明知道奔涌的電流可能帶來戰亂,一個被電燈的光芒照耀過的人,也絕不會再回頭。再說,誰又敢斷言,這個人就一定熬不過這場九死一生的天花,就一定不能在幾十個高燒到天昏地暗的春秋之后痊愈,成為一個更加健碩的人呢?
向前,向前是不會錯的。
5
“如果你知道你的理想注定不可能實現,你還會選擇去非洲嗎?”
我還會,而且一秒鐘都不會猶豫。原因很簡單,兩腳生根的日子對我來說比死還難受。我要去的還不僅僅是非洲,我還要去南美,去南極。如果注定不能走出人類的搖籃,至少我也要走遍這粒小小的星球,不是走馬觀花,而是要參與進這顆星球的旋轉當中。哪怕我這輩子果真注定對人類毫無貢獻,最最起碼,我還是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自己短暫的青年時光。
“我覺得人分兩種。一種是遷徙型,一種是定居型。定居人的最終目的就是定居,他們的一切焦慮,在基因學層面的根源,都是為了驅使他們獲得一處定居的場地,所以他們無比需要房子。不是為了房子本身,而是為了腳底生根。遷徙人則不同,他們厭惡定居,在一個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感到無比煩躁,進而尋求改變。他們可能會在某時某刻擁有土地,但決不讓土地反客為主地擁有他們。”我在餞行的酒桌上大放厥詞,“我就是這種遷徙人。”
“其實我也是。”
“我覺得我也是。”
“定居人狗都不當。”
“狗都嫌定居人無聊。”
是啊,一群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身強力壯,在各自的領域里多多少少還有點本事和成績,誰會想要在一個地方待上一輩子?你在大街上找一百個小伙子,讓他們發自內心地回答你,真的會有人不喜歡浪跡天涯,只想一輩子窩在同一個家里打打游戲?哪怕就是想一想,也覺得這輩子沒啥活頭了。
我對一段名言素來嗤之以鼻。那段話是這么說的:“想要成為將軍夫人,你要先嫁給中尉,陪他穿過高山、沙漠、叢林、沼澤,風餐露宿幾十年。”
可是,你怎么就知道,這位偉大的姑娘做的這一切,就是為了在幾十年后成為一個衰老的將軍夫人?她選擇嫁給中尉,不是為了成為將軍夫人,而是因為她早已厭倦了方圓不足百里的小小彼得格勒城里日復一日的虛偽生活。和你一樣,她也渴望高山,渴望沙漠,渴望叢林,渴望沼澤,渴望風餐露宿。
她來世上一遭,她想嘗嘗朝露的味道。
“那就別他媽廢話。腿長在自己身上,走。咱們都走。”
6
停盤短短一周,下一個59天又要開始了。又要打仗了。
碾壓混凝土重力壩是一種特殊的建筑物。它的壽命理論上是一兩百年,實際上卻長得難以估計,甚至經常比一個國家更加長壽。我把一枚硬幣埋進混凝土里,下一只見到它的智慧生物,很可能屬于人類之后的下一個文明了。
人類真是一種了不起的生物,能夠創造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東西。我經常能在同事的航拍照片中看到我自己,擠在一群轟鳴的柴油巨獸中間指手畫腳。大壩像一座山,推土機像個火柴盒,我則連個小螞蟻都比不上。
確實很難想象,這座山是這群小螞蟻建成的。
我站在這建了一半的大壩上,覺得自己屹立在文明的邊疆。我腳下踩的是我們剛剛澆筑的文明,頭上頂的是我們即將澆筑的文明。我前進一步,文明就前進一步。灌漿工Kamalu不退,文明就不退。
邊疆見。
我們誰也沒有放鴿子。當年餞行酒桌上的五個人,現已全部離開了北京。我們沒有定居在任何一個城市。
定居人,狗都不當。
本文原載 《文化縱橫》2022年4月刊57-62頁,原題為《不必等待炬火—— 一個駐外青年工程師的工地文學》 ,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系本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