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懷宏 | 北京大學哲學系

【導讀】《安娜·卡列尼娜》是俄國文學家列夫·托爾斯泰的著名作品,它反映了當時俄國的現實生活。安娜·卡列尼娜是這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她被塑造成一位為了追求愛情而犧牲一切,卻最終逃脫不了命運的悲劇女性。

何懷宏教授指出,對于文學作品,在中國長期流行的讀法是一種常常遮蔽了其他可能讀法的社會政治解讀,直到如今還常常印在“前言”或“譯序”之中。對于《安娜·卡列尼娜》的流行解讀,也是如此。然而他認為,如果重新解讀這部作品,還是要回歸列夫·羅爾斯泰原本想要表達的“家庭”思想。本文分別從愛情、婚姻、家庭這三個角度作了分析。何懷宏認為,書中首先表現的是愛情,安娜和弗龍斯基的愛情是純粹且強烈的;其次是婚姻,列文和基蒂的感情是以婚姻為導向的;最后是家庭,多莉和奧勃隆斯基的家庭在一開始就陷入混亂,但卻較為穩定。

他強調,在社會的層面,在大多數人的層面上,我們也許還是應當回歸人之常情。我們都有各種感情和欲望,我們也都是有局限、有缺點的人。所謂回歸人之常情,自然第一是指要回歸人、回歸人性,第二是指回歸常情,尊重普通人的感情、欲望和追求,尊重大多數人,因而也尊重必要的個人內在約束和制度外在約束。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原標題為“回歸人之常情——重讀《安娜 · 卡列尼娜》”,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發,供諸君思考。

回歸人之常情——重讀《安娜 · 卡列尼娜》

我第一次完整地讀《安娜·卡列尼娜》是在30年前,在天津遠郊的一個軍隊五七干校,經常干完活腳上還沾著泥,就拿著書跑到剛剛停雨的野外讀起來。那時,主要是被其中的美所吸引,而并不多想其中的思想意蘊。要理解這樣的思想,大概還需要經歷許多事情才行。但當我覺得真的理解了許多,卻看到其中最重要的可能不過是常識。有些常識也需要經過漫長曲折的道路才能理解,看來我真的是不可救藥。當然,即便如此,也還是懷念那剛從禁錮中走出的單純美好的幻想時光,那樣的歲月大概不會再有了。

對這部偉大的作品無疑可以有許多種讀法。在中國長期流行的讀法是一種常常遮蔽了其他的可能讀法的社會政治的解讀,直到如今還常常印在“前言”或“譯序”之中,這種中國的權威解讀,當然主要還是從蘇俄傳來的,源遠流長。它同意作者所認為的該書有兩條主線和一條連接線,但將其解讀為:安娜——弗龍斯基線索“展示了封建主義家庭關系的瓦解和道德的淪喪”;列文——基蒂線索則描繪出“資本主義勢力侵入農村后,地主經濟面臨危機的情景”;而多莉——奧勃隆斯基則是連接兩條主線的次要線索,展示在上流社會那里“一切都混亂了”。

但我以為,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托爾斯泰所說的,作者在這部小說最愛的就是“家庭”的思想。家庭以及婚姻愛情、兩性和血緣關系中的許多情愫其實和時代社會無關。換一個階層、換一個時代和社會,這樣的婚外戀、這樣的出軌、這樣的家庭破裂和各種激情、柔情、欲望和痛苦以及其間的沖突和悲劇會照舊發生,只是稍稍改變了某些形式和內容。

不過,上述的這三條線索還是很有意義的分析線索。在這里我想從新的視角來看這三條線索,如果依其重點作一區分的話,我以為其中安娜和弗龍斯基的線索主要是愛情的線索;列文和基蒂的線索主要是婚姻的線索;而多莉和奧勃隆斯基的線索主要是家庭。

愛情、婚姻、家庭三者從本身的邏輯來說就是經常交織在一起的。愛情開始一般主要是性愛,但后來可能越來越演變為一種深刻穩定的關切。它可能導向婚姻,也可能不導向婚姻;可能發生在婚姻之內,也可能發生在婚姻之外。婚姻則是對一種兩人關系的固定,往往是通過一種社會或宗教的儀式,用一種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這樣,本來是一種私密的個人關系就獲得了一種社會性和公開性,獲得了某種保障或約束。并由此帶來某些社會規則,違反這種規則就可能冒犯到社會,冒犯到所有接受這一規則的人。而進入婚姻也就組成了家庭,一般的家庭還要加上孩子等小輩,“大家庭”甚至還要加上父輩、祖輩等長輩。婚姻家庭還涉及到某種固定的財產和利益關系。

先說愛情。安娜和弗龍斯基的愛情是相當純粹和強烈的愛情。但也是一種婚外戀,是一種未能導向新的婚姻,卻破壞了原有的家庭,最后女主人公也走向自殺的悲劇式愛情。兩人初遇時是弗龍斯基非常主動和積極地追求安娜。甚至有時讓我們懷疑,如果不是這樣,安娜自己是否會主動愛上他。但她后來的確是被這種感情深深地感動了,也熱烈地投入了。最后則是她看來更愛弗龍斯基而非弗龍斯基更愛她,或者說這兩種愛是不同的愛,作為女性,安娜更依戀他。

不過,我們從安娜的個性看,她即便不遇上弗龍斯基,也很可能在其他什么時候愛上什么人的。她美麗、高雅、有風度和氣質,對異性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而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種洋溢的生命力,一種巨大的活力和熱情。她害怕煩悶無聊,而且,追求真誠和徹底,敢作敢當。她命定是要有一次大愛的,也許還不止一次。而且,這種大愛很可能是婚外的。僅僅婚姻不容易完全滿足她。說句極端的話,甚至假設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弗龍斯基結合,久而久之,某一天她仍然可能會感到不滿足和不安分,紅杏出墻也仍不是沒有可能的。

她最初對弗龍斯基的追求開始似乎是拒斥,卻又是一種欲迎還拒。她的言辭和行為、行為和感情并不完全一致,她不斷給了弗龍斯基以某種希望。而即便在她最熱戀和依賴弗龍斯基的時候,也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在別的男性之前施展某種風情和吸引力。而其他男性也幾乎總是被她吸引。但她知道她能“在一個晚上就做到了使一個體面的有婦之夫傾心的地步”。一種風姿綽約幾乎就是她的本能和習慣,而最后,她在華年就愴然而死也永遠地定格了讀者心目中這樣一種美的形象。

而且,安娜并非所愛非人。弗龍斯基是值得她這樣愛的。他——至少對安娜來說——決非是喜歡風流、甚至“始亂終棄”的花花公子。他儀表堂堂,出身高貴,前程遠大,內在地更有一種堅毅、勇敢、仗義的男子漢氣質,既有熱烈的感情,也有清醒的理性,甚至相當具有經營才能。而弗龍斯基對安娜的確是一見鐘情,而且是不計后果、不問前程的強烈感情。在初遇的那一段日子里,他只想看到她,聽到她說話,覺得這就是他全部的幸福。他和作為有夫之婦的安娜的關系并不是上流社會里常見的風流韻事,而是一種維特似的狂熱戀情,同時還是主觀上想導致婚姻的愛情。他對母親、兄長的勸告以至輿論的非議置之不理。在安娜難產看來將死之際,弗龍斯基甚至為之自殺,這當然有維護自己尊嚴的因素,但也有殉情的因素。自殺未死之后,他本來想只是和安娜做一次遠戍之前最后的告別,但一見面又不可自制,終于,他放棄了軍界的前程,帶著安娜先是去歐洲,后來又定居在自己的田莊。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安娜和弗龍斯基的這種婚外戀在初期可能正是因其隱秘才更有魅力,因其困難才更加投入和專注;而在后期可能正是因為它無望才更加不顧一切,因其可怕才更加強烈。種種阻礙恰恰延續了這種浪漫之愛的時間。而由于在丈夫同意離婚的時候安娜并不想離婚,后來她想離婚的時候丈夫又不同意,安娜就只能作為有夫之婦與弗龍斯基公開同居,這就對社會構成了一種冒犯,社交界對安娜關上了大門。在這種情況下,愛情也就變得更強烈,但也敏感、起伏、波動不定了。它對雙方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也失去了有保障的感覺容易帶來的從容和大度。

這時兩性的差別也更為明確地顯示出來了。弗龍斯基注定除了愛情,還要喜歡他的事業、他的田莊,甚至他的馬。他也希望在愛情生活中引入一種理性。他不贊成安娜為了挑戰社交界去觀看戲劇而招來侮辱。他渴望愛情,但當他得到了愛情的時候,可能又感到了女人愛情的一種專橫力量而試圖拒斥。而安娜卻越來越集中于她對他的愛,一心要博得他的歡心,同時也要求他給予她同等的愛,希望有不斷的愛的驗證。生活在愛情中變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弗龍斯基自然也為之感動,但有時又厭煩她想用來擒住自己的情網。他想:“我可以為她犧牲一切,但決不放棄我作為男子漢的獨立自主”。他沒有充分去理解安娜的個性和作為女性的特點。而且,弗龍斯基在經濟上是獨立的,他也還有其他的事業,而安娜只有他。

所以,在安娜自殺之前的一段時間,他們之間已經不那么情投意合了。在她那方面她覺得他對她的愛情逐漸減退,而在他那方面是懊悔為了她的緣故使自己置身于苦惱的境地,且每個人都覺得錯在對方,一有機會就向對方證明一下。最后,“死,作為使他對她的愛情死灰復燃,作為懲罰他,作為使她心中的惡魔在同他戰斗中出奇制勝的唯一的手段,第一次鮮明而生動地呈現在她的心頭。”可是,她的確是愛他,爭執和冷淡之后他在書房里睡得很酣暢。她走過去,舉起燈照著他的臉,凝視了他好久。

安娜最后臥軌死了。弗龍斯基作為參加塞維利亞戰爭的志愿者奔赴戰場,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沒有什么樂趣了,只是作為工具還有點用處。在他臨行時,又是在火車站,他努力追憶他初次在車站遇見她時她的模樣,“她神秘、嫵媚、多情、追求和賜予幸福,不像他所記得的她最后那樣殘酷無情的報復神情。他極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過的良辰美景,但是這些時刻永遠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個獲得勝利的、實行了誰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終身的威脅的人。”

但問題在于,盡管安娜道德上有錯,我們為什么仍然非常同情乃至喜歡她?是因為她的個性中、或者說作為女性的人性中有很美的一部分?是因為她美麗優雅,而且還勇敢和真誠?但有一種近乎殘忍的說法說她對社會的反抗還不徹底,而如此說的人們還希望她做什么?她所愛的弗龍斯基并非是不值得她愛的,她為什么還是陷入了悲劇?這種悲劇的原因何在?是她冒犯了一種上流社會的規則?但這僅僅是上流社會的規則嗎,還是整個社會賴以生存的制度和規則?是她太率真,太要求全部和完美?甚至她太顧及自己的感情,而不顧及別人——不僅不顧及丈夫,甚至也不顧及孩子乃至情人?

她和弗龍斯基因愛而同居,以至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她法律上又還是另一個人的妻子,于是這種“家庭生活”得不到法律的保障和輿論的容忍。這種生活可以堅持一段時間甚至相當長久的時間——視同居者的意志有多堅強而定。但要長久堅持還是很難。也許這還不止是意志的問題,感情也可能、或更容易會在這種不確定的狀態里發生變化。兩人都將更敏感,尤其弱勢的一方——女方,可能更執著地要求對方的愛意。越是沒有其他方面的保障、沒有制度的保障,也就越不放心、越是要求對方情感的保障。而這種不斷加強的感情要求很有可能被男方日益強烈地感到是一種束縛,或至少認為是不必要的擔心而對之冷淡,久而久之,這種不相稱的感情就可能發生異化乃至突變。而這正是在安娜和弗龍斯基那里已經開始發生的。而安娜的性格是:還沒有等這種感情產生出更嚴重的后果,她已經受不了了,她在遭到冷遇而導致的自身激烈的混亂中已經破釜沉舟。小說的開頭是安娜來為自己的哥哥一家解決他有外遇的家庭麻煩,她成功了,但自己卻在這一趟旅行中陷入了最后使自己付出生命的困境。也許,女子出軌則常常無法回頭,一去不歸。

而且,我們還不要忘了另一個人——安娜的丈夫。我們也不能完全無視這一種痛苦,失去自己的妻子以致名譽的痛苦。這也是真實的、巨大的痛苦,自始至終的痛苦,而且是不應得的痛苦。是的,安娜不愛他。但不被人愛并不是罪過,相反,還是一種應該同情的不幸。他還不像奧勃隆斯基,他是忠實于婚姻的,他很可以有外遇,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對于安娜來說,他也許是可敬而不可愛的,但自然也會有喜歡他性格的女子。而在安娜邂逅弗龍斯基之前,他和她的關系也并不是那樣糟糕的。他遲5分鐘上床安娜也會關心,有什么心里話也都會跟他說。這里當然沒有那種浪漫的大愛,但還是有一種互相關切和袒露的感情。

安娜自己是否意識到了自己的過錯呢?這里有一件似乎奇怪的事情是:為什么安娜更愛她和自己不愛的卡列寧生的孩子謝廖沙——盡管他連相貌都很像卡列寧——卻不怎么愛她和自己摯愛的弗龍斯基所生的女兒?她甚至覺得她對謝廖沙的愛和對弗龍斯基的愛不相上下,而弗龍斯基肯定沒有這樣一種對謝廖沙的感情,這又是兩個人的一個客觀差別,并可能產生矛盾的一個原因(不過在小說里并沒有展開)。那么,這種愛是因為謝廖沙是頭胎順產,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更長,或者還有更隱秘,甚至她本人也不一定意識到的原因:即前者畢竟是婚生子而后者是私生女。在她的心里,是否還是有一種對合法性的隱隱尊重或至少安心?的確,她愛上弗龍斯基之后意識到自己非常尷尬的處境。在剛失身的時候,當弗龍斯基說愿意以生命換取這一剎那的幸福時,她帶著恐怖和厭惡說:“這是什么樣的幸福啊!”奧勃隆斯基的妻子多莉來看她,安娜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沒有人會在她的心靈里喚起那種由于這次會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喚醒這種感情是痛苦的;不過她知道這是她心靈里最美好的成分,而這種成分在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中,很快就要湮滅了。這種感情就是使愛情建立在合法的婚姻家庭基礎上的感情。

安娜的自殺悲劇是必然要發生的嗎?或者說,是社會逼迫她走向這條毀滅自己的道路嗎?我們或許可以說,這種自殺是在一些偶然事件、包括他人和社會的因素湊集之下她性格的一種邏輯,但并不是社會的必然邏輯。無論如何,我們需要在個人的感情和社會的規范之間作出某種平衡或妥協,無論誰都需要某種自制。崇仰托爾斯泰的羅曼·羅蘭寫道,在這部小說中,“描述列文訂婚的華美章節以外,愛情描寫已經沒有堪與《戰爭與和平》的某些篇章相媲美的青春的詩意了。……相反,《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愛情具有激烈的、肉感的、專橫的性質。……英國作家馬修·安諾德也談道:“以安娜這樣一個女人,又是處在她那樣的環境里,居然沒有表示一點希望,甚至不曾想到要克服她狂熱的愛情,逃脫這種愛情的致命的力量,這在我們想來,仍然不免覺得奇怪,有些費解。”(分別參見《歐美作家論托爾斯泰》第57、136頁)

再說婚姻。列文和基蒂的愛情是一種明確的導向婚姻的愛情。列文從鄉下到城里來,他想到的就是求婚,求婚不成他就馬上走了。基蒂及其父母所盼望和考慮的中心自然也是她和誰締結婚姻,只是基蒂在列文和弗龍斯基兩個意中人之間有些舉棋不定。列文和基蒂的愛情自然也有一種浪漫的成分,列文回鄉后一度想也許就娶一個農家女,過一種簡單、單純的生活了此一生算了。但他在一個清早突然一眼瞥見一眼坐在馬車里經過田野的基蒂,就知道自己還是強烈地愛著她。這是一種心心相印、深深默契的愛:當他們重逢,一個人只要寫出一個句子的每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另一個就馬上能理解其意思。但是,這種愛情始終是旨在婚姻——而且是希望能終生廝守的婚姻——的愛情。列文和基蒂的婚禮構成了這部小說中的最為華美的樂章。列文早年也曾放任過,但后來他在兩性關系中只追求愛情,而在愛情中又只追求一種能夠導致婚姻和家庭的愛情。“他不但不能撇開結婚來設想對于女性的愛情,他首先想象家庭,其次才想象能給予他家庭的女性。”而且,在他看來,這種愛情和婚姻應當是完美的。

這是美妙的婚姻,卻也還是潛伏危機的婚姻。因為列文還有一種追求徹底和無限的傾向,他的性格使他容易在兩個極端間搖擺。他的追求是深刻感人的,但其取向對婚姻家庭卻可能會有一種消蝕作用。他對愛情、婚姻和家庭的渴望是極高的,但他還有更高更廣的渴望。甚至很奇怪地,他的愛情曾經投射到三姐妹的老大,然后是老二,最后才是老三──最終成為他的妻子基蒂。難道他真正在愛的還是他自己的愛情,或更愛的是一種渴望無限美好的生活的感情?他的性格是要么特別快樂,要么特別不快樂;要么特別樂觀,要么又特別悲觀。在別人看來,他諸事順遂,甚至最幸福的時候他卻可能總是想著自殺。他要求絕對的坦白和真誠,所以,他甚至堅持在婚前要讓未婚妻看寫有自己放蕩行為的日記。他認為自己愛的對象是天底下最美麗以至最完美的,乃至用“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形容她都是一種褻瀆。他一旦得到愛情,就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認為自己進入的愛情是最神圣的,甚至任何人間的詞語都無法描述。這時他覺得所有人都好,所有事都美。但是,他若是發現自己愛人身上的缺點,就很有可能放大,甚至走向另一個極端。甚至并非他妻子的過錯,而是別人也喜歡她,就會招來他強烈的嫉妒和不理性的舉動,比如說把客人攆走。過于理想化自己的愛人乃至所有人,的確是戀愛中的人容易發生的事情,也是讓人感動甚至能夠促進雙方改善的,但對婚姻家庭也還是要保留有一種現實感,一種理性和一種責任。常識是所有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常情也就包含寬容、妥協以致忍讓。

我們知道,對列文婚姻的描寫最像是托爾斯泰自己的婚姻。而且,根據小說的描寫,我們可以猜測在列文那里,一種危機有可能比托爾斯泰自己的婚姻危機更早地來臨。列文沒有表現出文學的抱負和天才;他不會像托爾斯泰那樣能夠追求和達到文學和美的巔峰,也就是說,沒有文學事業暫時吸引或轉移他的注意力,而在他那里,一種對生命根本意義的真摯和熱烈的追求始終是存在的,我們在那個美好的晚上的夜話、在他躺在田野上的沉思中可以看到一種無比動人的追求。這種追求還在進行之中,還沒有作出教條式的結論,它也主要還是一種自我的追求,不試圖徹底地改變親人和他人的生活。但它的繼續發展卻可能深深地傷及自己最親近的人。就像后來托爾斯泰把他的文學成就和婚姻家庭甚至視作兩滴看似是蜜,實際卻是遮掩了他對生命的根本追求的苦汁一樣。

最后我們談到家庭。多莉和奧勃隆斯基的家庭在小說的一開始就陷入混亂,但有可能它卻比列文和基蒂的家庭都還要穩定。的確,這種家庭關系并不算是很幸福的,但還是以上三條線索中最為穩固的。安娜和卡列寧的家庭破裂不必說,列文和基蒂的婚姻家庭也很有可能后生變故,而多莉和奧勃隆斯基倒最有可能白頭到老。列文很容易嫉妒,無端地懷疑,而當他不那么容易嫉妒了,很可能就是他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轉變,而這種轉變可能就意味著對保障婚姻家庭財產的法律制度的批判和否定——正像作者在這部長篇完成之后走向的精神轉變。

奧勃隆斯基和妻子共同生活了9年,其私情被發現時他妻子已生過7個孩子(兩個早夭,但后來又生了一個)。很難期望生了這么多孩子的妻子還是風華正茂,她也沒有精力養護和打扮自己。而丈夫卻是英俊健康,保養得甚好。這不公平,但卻是事實。于是奧勃隆斯基出軌了,出軌被發現之后他并不太后悔這件事本身,甚至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而主要是錯在“被發現了”。他希望滿足自己的情欲,當然還不是全無節制,他和法國女家庭教師的私情是發生在女教師離開他家以后。他并不想拆散家庭,實際是區分性欲與情感、區分情欲與愛情,或說得更好一點,還區分浪漫情感與婚姻家庭。前者也被他視作不可或缺,但還是把后者看得更重。安娜對他哥哥的描述或有回護,但基本還是切合事實的。她對多莉說:“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樣的男子對于這類事情是怎樣看法的。……這類男子也許是不忠實的,但是他們把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卻看得很神圣。他們對這些女人總還是輕視的,她們破壞不了他們家庭的感情。他們在她們和自己家庭之間畫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但事實是這樣的。”

奧勃隆斯基本質上是一個快樂主義者。他甚至還是好心腸和好脾氣的,他對上司、同事、下人都算是很好交往的人,他自己尋求快樂也常常使別人快樂。餐桌上有了他氣氛馬上就活躍起來。甚至幾乎沒有誰能夠持久地對他生氣,當然他也幾乎不會記恨、抱怨或者嫉妒別人。他即便陷入困境,也本能地感覺到一切都自會好起來的。他這樣想:“他們都是人,都是和我們一樣可憐的罪人;為什么要生氣和爭吵呢?”他其實不算精明,不太會保護自己的利益,這一點一和商人比較馬上就變得很明顯。他賣給一個精明商人的土地價格遠遠低于這塊土地的價值,甚至在列文向他指出了這一點他還是不愿費心去改變。賣賤就賣賤吧,讓他因此去這塊土地上一棵棵數樹和討價還價他可不干。但他也并不是笨,他其實還有一種機智和幽默,也有一種教養。他還算聰明,但并沒有聰明到像一個天才那樣渴望實現自己的地步。他甚至不想太訓練自己先天的聰明,使這種聰明變成杰出的才能,或者作出突出的貢獻。他也會想到死,但他的結論是,既然人生短促,何不使之盡量歡樂一點?這至少是相當多一部分人的想法,甚至極少數苦苦追求精神的人們在心力交瘁的某些時候也會暫時停留于此。他是一個貴族,他無用嗎?但也可以說自有其用。他到了哪里,哪里就快活起來。正是他促成和安排了列文和基蒂的重新見面,從而使他們終成眷屬。

的確,他是應受責備的,他不想傷害誰,但還是嚴重傷害到了自己的妻子,并在教養自己的孩子上沒有盡責。但我們可能還是不必太厲害地譴責奧勃隆斯基,因為他可能就屬于大多數,包括也是屬于貴族中的多數。很多普通人處在他的地位可能并不比他做得更好。他就是大多數人中的一個。他追求快樂,但并不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基礎上,甚至可以說,他希望所有人都好,都快活。他還是相當有同情心的。當然,如果不能所有人都好,他也不會為此而努力奮斗,這是他的心愿,而非他的事業。他最大的優點也許是寬容。而他不去干預和譴責別人是否就使我們也不致太厲害地譴責他?少數精神精英盡可以覺得這種生活可怕,可以自己去苦苦追求一種精神性的生活,但是,他是否有必要甚至有權利去譴責這樣一種生活?這可就是蕓蕓眾生的生活啊。

當然,維系他的家庭穩定的主要作用者還是他的妻子,是作為賢妻良母的多莉。多莉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為此作出的巨大努力和犧牲是否值得,當她看到孩子的可愛一面時感到欣慰,但當她有時看到盡管自己千辛萬苦,孩子們卻還是養成壞習慣,她又會懷疑自己的價值。她遠比安娜辛苦,她也曾經美麗,但后來她的面容比安娜老多了,明顯地顯出了心力憔悴。然而她憐憫安娜,覺得自己比她幸福。當社交界拒斥安娜之后,她仍然同情和欣賞安娜,她去看安娜,但在交談中也明顯地感到她們是不同的人。而才離家不久,“想家和思念孩子們的心情就以一種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涌進了她的想象里。她已經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愛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的習慣。

在社會的層面,在大多數人的層面上,我們也許還是應當回歸人之常情。我們都有各種感情和欲望,我們也都是有局限、有缺點的人。我們都需要少放縱一些自己,而多寬容一些別人。回到對這部長篇小說的重新解讀,分析起我這里所說的回歸人之常情,自然第一是指要回歸人、回歸人性——包括人的共性和差別性,而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差別是兩性之別,而不要對這部長篇小說中的愛情、親情等作過于社會政治化的解讀;第二是指回歸常情,尊重普通人的感情、欲望和追求,尊重大多數人,因而也尊重必要的個人內在約束和制度外在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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