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司、陳嘉 | 特約評論員

【導讀】近期,一條數據結論“90%的網絡主播收入都不如外賣員”受到廣泛關注。作為新就業形態的典型代表,網絡主播和外賣騎手的收益狀況,引發人們對職業、收入、生活、價值關系的重新思考。

本文指出,變動時代如何定義“好工作”,是思考職業選擇的前提。基于工作的兩面性,在“祛魅”的基礎上,更為客觀、平和、平等地評價不同職業類型,并允許個人根據自身情況進行選擇,無疑是更為合理的價值取向。對于身處時代洪流中的個人而言,最大的需求,是在其中獲得自我定位和自我價值感,明確經濟上和精神上的“獲得感”,以及努力就有收獲的“確定性”。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社會觀察專欄特稿,由作者授權發布。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參考。

九成主播收入不如外賣員??一個新職業的真相浮出水面

▍時代迷思:什么是“好工作”?

對于每一個普通的、需要面對就業選擇的年輕人而言,一個最尋常也最關鍵的問題是:什么叫做“好工作”?少數年輕人希望通過考研上岸、考公入編而獲得某種穩定感,也有少數人向往通過網絡主播等職業實現“財富自由”,還有一些人決定脫下“孔乙己的長衫”成為“藍領”。同時,他們還面對著“35歲工程師被優化,轉行開滴滴”“鹿哈月入500萬,年收入超鹿晗”“博士競爭城管崗”等紛雜的輿論信息。

事實總會逐步發酵、變化,并逐漸展露其本來的面貌。在甚囂塵上的各種聲音中,最近一組關于網絡主播和外賣騎手職業的數據受到廣泛關注。《中國網絡表演(直播與短視頻)行業發展報告(2022-2023)》指出,“94.3%的主播月入5000元以下,月收入超過10萬元的主播僅占全行業的0.4%;而2020年《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工資保障研究》顯示,基于6.3萬名騎手的調研數據,外賣騎手工資水平呈現出比較明顯的正態分布,均值水平在6000元左右。有媒體據此評論,90%的網絡主播收入都不如外賣員。小有名氣的游戲主播賈圓在嘗試轉做外賣騎手幾個月后表示,“騎手工作其實還行,午高峰晚高峰忙一點,但跑一單有一單收入,不像做主播,面對變化莫測的直播行業,心理壓力很大”。

這些數字和案例似乎在暗示著,職業的真實體驗和實際情況正在越來越多地被看到。在更為清醒的觀察之后,人們也開始思考,工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于生活又有著怎樣的意義。從鼓勵加班加點多賺錢到批判“996福報論”,從佛系躺平的自我調侃到內卷不停的群體悖論,現實環境的沖擊與壓力,迫使許多人重新思考職業、收入、生活、價值之間的關系

網絡主播和外賣騎手這兩種職業的對比之所以會引起爭議,根源在于二者都是網絡經濟時代的“新興”職業,但又似乎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職業面貌。前者看似靚麗光鮮,工作在鏡頭前,獲得廣泛的關注。不僅可以“擁有自己的粉絲”,還有成為行業頭部、獲得大量收益的可能性。后者的工作則是默默無聞的,每天穿梭在戶外,難以通過工作實現一夜暴富。

然而現實并非簡單地被一分為二。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各種新型職業的實踐之中,以切實的自身體驗對工作和生活進行觀察和理解,更多真實信息和感受暴露出來,新的思考和分析也由此開始了。

▍工作“祛魅”:重思職業價值

幾年前,直播行業是切入商品銷售渠道的“破局者”。大量專業主播涌入視頻直播間,為公眾提供了充足的產品分析和信息,縮短了產品銷售鏈條,降低了價格。這為消費者帶來更多實惠的同時,也將產品之間的品質競爭展示地更加清晰,推動了各類消費產品升級。但經過發展,頂流主播成了銷售流程中最大的“食利者”,各產品細分領域信息溢出,主播內卷、過度競爭的現象已經出現。

在直播行業的各種真相逐漸披露出來之后,人們才發現,從事主播這一行業,要承擔持續的快節奏、高強度的日常工作。而能否在大量同行中脫穎而出,成為賺到紅利的鳳毛麟角者,不僅需要外形、風格、表現設計等方面的巧思,還要匹配平臺規則和公眾興趣,外加運氣的加成。主播如果不能成為頭部頂流,收入并不理想。這與需要承擔的工作量和心理壓力完全不成正比。有的尾部主播,每天直播長達十幾小時,也不一定有幾個人打賞。大多數主播都困在流量焦慮中,等待似乎不可能的機會到來。成為頭部之后,流量和相關的銷量可以維持多久,也是個問題。可以說,每天都有許多人帶著追求主播高收入的希望進場,又在反復的數據失敗打擊之后黯然離場。

相對的,加入騎手行業的個體,也傳達出與刻板印象不同的感受。經營牛仔褲網店的韋先生稱,原本想通過直播增加營收,可數據忽高忽低,便想到做騎手補貼家用。創業雖然更體面,但“跑一單有一單的錢到賬,心里更加踏實”。而在自身工作不明朗的情況下,做騎手竟成了大廠員工緩解壓力的方式:“學會了送外賣,哪怕某天真的失去了大廠的庇佑,至少餓不著自己。”

騎手職業曾因偏體力勞動、服務業屬性,被很多人認為沒發展、不好干。但隨著時間沉淀,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加入騎手行業。這證明作為一項職業選擇,它給予了就業人群相當的空間。此外,外賣平臺不斷增強對騎手的勞動保障,社會公眾逐步認識到騎手收入水平、發展路徑的確定性。

此外,當代人在基本告別溫飽問題后,更有安放自我的精神需求。在某種程度上,騎手職業的工作時間自由,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努力就有回報的特性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人們在本職工作中的精神焦慮。

在既往分析當代人就業的研究中,存在一種微妙的敘事取向:選擇考公考編、當視頻博主或自主創業,是值得羨慕的。因為這些職業選擇不僅與人們的“社會身份”相稱,還遵循著內心感受。但如果求職者主觀不樂意或無法獲得家庭支撐,進而選擇做騎手、家政工等體力勞動崗位,研究更傾向于揭示他們如何承擔了高度的社會壓力、切斷了職業發展路徑,而忽視了求職者在有限選擇中發揮的能動性。一提及某些職業群體的社會面貌,大量的同情目光會聚焦在這群勞動者身上,進而催生出敦促工作條件改善的諸多努力。

以備受關注的外賣行業為例,正是這些飽含凝視看向“底層”的眼神,讓底層的悲情與苦楚逐漸轉化為流量密碼。而事實上,從業者的真實感受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委屈,沒有必要說可憐誰同情誰,因為社會分工不一樣……其實只要正常地尊重一下就可以了,做你就應該做的事情”。

各種類型的工作,都有其價值和意義。基于不同的從業特質和時間投入,工作的物質與精神收益也有所不同。因此,在“祛魅”的基礎上,更為客觀、平和、平等地評價不同職業類型,并允許個人根據自身情況進行選擇,無疑是更為合理的價值取向。

事實上,如果將目光從當下放到更長的歷史脈絡中,類似“主播”和“騎手”的職業選擇對比在社會中始終存在。前者追求或通過厚積薄發、一朝成名,或憑借成為時代弄潮兒,順勢而上獲得“逆襲”人生的特殊機遇;后者相信勤勞致富,參與普通的、實際的勞動,在尋求確定性的付出、收益中獲得安身立命之本。

在20世紀90年代,類似的討論包括:是下海經商,還是堅守職業崗位?學藝術做明星,還是學技術成為醫生、教師、工程師?做銷售人員搏一搏,還是做產業工人踏實養家?

故事和宣傳往往模糊了幸存者偏差,淡化了時代背景,忽略了客觀條件。當時代浪潮的影響被正視,真實的事件與數據,以及不同角度的案例被客觀地呈現出來,各種職業選擇究竟會導向怎樣的人生軌跡,不同的價值判斷又會帶來怎樣的職業邏輯,才會逐漸清晰起來。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尤其需要看破紛擾的話題迷霧,在對各種職業進行“祛魅”之后,回歸到人對勞動、職業、生活的需要,從根本出發點入手,重新思考,建立對職業和人生的合理規劃。

▍自主與穩定之間:重新定義“獲得感”

勞動是個體社會化的關鍵過程,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每個人的生存處境和意義體驗。如前文所述,在討論擇業議題時,研究和評論往往傾向于將創造性、上升通道、社會地位與認可度等要素,置于更靠前的位置。

這一前提忽略了一個非常關鍵的事實:對于身處時代洪流中的個體而言,最大的需求,是在其中獲得自我定位和自我價值感,明確經濟上和精神上的“獲得感”,以及努力就有收獲的“確定性”

這也是為什么,外賣、快遞、網約車行業會成為不少困惑、迷茫的職場人向往的就業選擇。類似的工作同時兼具靈活性和穩定性,能為從業者提供一定的收入保障。相比于啟動時間長、收入不穩定、充滿風險和不確定的職業,這類在經濟獲得感上具有確定性,進入門檻不高的工作,能滿足一個人對經濟獨立、自我支撐的要求。

而如果要超越經濟獲得感,討論具體職業的發展前景、社會價值、意義空間、創造性貢獻等議題,定式的思維也需要被重新打量。

事實上,在變動的時代之中,職業也面臨新的挑戰。每個人都需要不斷更新職業技能,在重復的日常工作中不斷發展和提升自我,或精進技能,或開發綜合跨界的能力。成功的網絡主播為了維持數據和收益,需要擴張團隊、分散投資,提升團隊管理和投資分析的能力。否則當流量散去,遠高于普通人的收入也只能是曇花一現。而外賣騎手既可以不斷提高熟練度,成為金牌騎手,增加單位時間收益;也可以開發組織協調能力,成為站長,進入管理團隊;亦或用騎手收入補貼學業或創業,追求個人發展路徑的調整。

事實上,把所有條件和結果擺在桌面上時,具體職業的“好”與“壞”,并不是完全絕對的。一些社會認知上、客觀收入上的鴻溝確實依然存在,但繼續賭博式地朝著所謂公認的“好工作”內卷,偏見式地加深對不同職業的誤解,很可能會進一步強化壁壘,造成更大的矛盾。

一定程度上,精神和社會價值層面的“獲得感”與社會文化對特定職業的認識高度關聯。社會公眾更傾向以經濟收入、知識儲備、社會資源的掌握等為標準,對職業的價值進行評判。但對個體而言,想象中的收入、知識、資源并不一定是真實可獲得的,過度競爭的內卷痛苦反而實際存在。以多元的價值認知去看待每種職業,承認每個人在社會中的價值,同時思考如何基于客觀的經濟、發展現實給予每個職位、個體以機會和可能性,才是更加有利于良性發展的方案。因此,真實職業圖景帶來的“祛魅”效果,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積極開端。

▍余思

時至今日,經濟發展已經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當代人對于職業、勞動的價值理解,也在技術、文化的影響下,呈現更加多元的趨勢。從全民追求白領職業,到輕體力勞動得到青睞,從斜杠青年的自我探索,到追求工作與生活的平衡,越發豐富的價值標準和理想規劃,本身就是社會進步的體現

隨著時間推移,行業不斷發展,信息更加公開透明,職業選擇與勞動參與的目標,將越來越回歸到創造美好生活、實現文明發展的本質上去。獲得相應的合理報酬,則是實現社會經濟循環的技術性路徑。不斷推進勞動-收入的邏輯關系,拓展社會對各種職業的全面認知,優化對個人基本生活權益的保障網絡,可以提升每個人在工作中的獲得感,讓就業氛圍和社會氛圍更加和諧。

因此,如何客觀評價各種職業,如何更好地保障每個誠實勞動者的基本權益,如何推動每個從業者在職業中持續獲得價值感,進而在職業或生活上積極發展,是包括政府、企業、社會的所有個體,都需要不斷思考、嘗試、探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