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麥若緣

第一次見到邱小石,是在華貿讀易洞書店里舉辦的一個小型文化沙龍上。當時并未對這位在店中忙碌的中年男子有太深的印象,倒是這家書店頗能讓人提起幾分興致。華茂的“讀易洞”是坐落在華茂高檔公寓樓群中的一間書屋。雖然占據了底層商鋪的位置,乍看上去還是更像住在一樓敞開著門的某家住戶,走進去也似一個被改裝過的普通居所,只不過用書架隔出兩三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里間擺著幾套沙發茶幾和桌椅。與那些傳統意義上的連鎖大書店和講求品味的主題書店相比,這里更讓人想到“社區書店”的字眼。

后來,聽小石講起他在北京開的第一家讀易洞書店,并且親身去過之后,方才發覺,與第一家開在青青社區里的讀易洞書店相比,我在華貿看到的讀易洞書店已經有了較重的商業氣息,那個處在東南五環外的“讀易洞”,才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社區書店”。而他的店主人,經由這家書店,為我們展示了一個鮮活的城市社區,它折射出了當下私人家庭與公共生活之間的微妙關系,其背后是個體在公私領域之間進退的尺度和認知,或者,它至少是我們這個社會中一部分人的精神寫照。

緣起

邱小石,說話慢條斯理,鼻梁上的眼鏡讓他透著書卷氣。問及他當初為什么會想到去開這樣一家書店,邱小石略作思考,清楚地給出了兩個理由:一是從遙遠的故鄉帶出來的愛讀書的習慣,二來,則是與他自己所從事的職業相關。

愛讀書可以算是傳統賦予邱小石生命的東西,是一種骨子里的認同。邱小石生于四川富順,這是個文人士子輩出的地方。在悠久的傳統氛圍之下,無論是歷代的書香門第,還是一般的尋常百姓家,生長其中的人對讀書總是很容易產生一種特殊的情感。邱小石便是這其中的一員。愛書、愛讀書是他自然的興趣所在;從興趣到開間書店,在他看來,則是這興趣的自然延伸。因此,工作之后,當他在北京安居下來,當生活的壓力已經不大,開家書店就是個自然而然的事了。小石說,“讀易洞”這個聽上去有些古怪的名字,其實就取自故鄉一個有著多年歷史的書院。

此外,促成小石決定開書店的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與他這些年的工作有著曲折的關系。小石所從事的職業是房地產廣告策劃,很多時候是為商業樓盤,包括商業住宅小區,提供原始的策劃構想。在這樣的工作中,“社區文化”往往是他的工作中涉及到最多的概念之一。但久而久之,在與房地產商打交道的過程中,小石發現,他策劃構想出的“社區文化”概念,往往只是房地產廣告中用以吸引消費者的符號。房地產商通常所標榜的各種“社區文化”類的東西,其實僅僅是出于售樓目的的商業包裝而已,“是非常膚淺、表面的東西”。比如說著名的萬圣書園,就曾經聲勢浩蕩地入駐萬科西山庭院,沒有多久,就因為得不到開發商在房屋租賃方面的支持鎩羽而歸。

但小石自己,卻對“社區文化”這個概念情有獨鐘。小石認為,雖然開發商們把社區文化當作一個幌子,但他這個作過此類策劃的人,卻不能把這僅當作一個幌子——在心底里,小石是認同社區文化這個理念的。于是,既然開發商不來建設,那自己就可以來做。做的方式,就是開了這間讀易洞書店。

基于這樣的情感與考量,小石在住進青青社區的同時,就購置了一個商業鋪面,開了他在北京的第一家讀易洞書店。小石自己的家與書店不過10分鐘的步行路程。與華貿讀易洞書店的布局相比,青青社區的這家“讀易洞”略顯得有些局促,書架上似乎擠了更多的書,而不放書的空間也被店主人不知從何處淘來的舊物所占據,但被書架隔開的狹小空間里,依然擺放著桌椅,供光顧者飲茶看書。

生活中的書店

讀易洞書店開張伊始,便有許多人,包括相識的朋友和初次光顧的客人,都對書店能否維持下去表示過擔憂。對于此,作為書店老板的小石,心里卻有著自己的打算:“自己并不靠書店掙錢,更不靠賣書掙錢”。這恐怕可以算是他對自己這家書店的準確定位了。

經營書店,總給人某種崇高的附加值,也會給經營者抹上一層文化人的光環;經營不善的文化人,還會被抹上些悲情的色彩。小石卻不是這樣的人。面對這個多少與故鄉生活有點關聯的小書店,小石非但沒有強烈的使命感,而且,他還會很認真地說:讀易洞書店更像是自己的一個愛好,如同任何人在生活中都可能會有的任何愛好一樣,他不過是在“玩書店”。

不過,小石“玩書店”的玩法,的確是一種很認真的玩法。小石仔細計算過:“開一家小書店,最大的成本就是房租和員工工資。”在房子是自己的情況下,小石的愛人辭去了工作,全職打理青青社區的讀易洞書店。小石說,“通過家庭經營,其實是降低了投資成本的。” 乍看起來,既然不指望著書店掙錢,這樣地投入時間,就似乎有些過火。其實不然,在籌劃開讀易洞書店的時候,小石甚至將開一家書店的成本與買一輛車相比較。細算起來,在免去了房租、員工工資的前提下,開一家書店和買一輛車每月的花費是差不多的,“而比較起來,人人都可以開一輛車,而我可以開一家書店。我的形象就很特別。”如此論起書店的經營,小石像一個理智的、會算計的商人,也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有著虛榮心的青年人,看不到經營書店帶給他的精神和道德壓力。

正是基于將開書店視為生活中一項愛好的心態,“讀易洞”的經營,比起一般的書店,顯得多了些隨意的色彩。小石介紹說,書店里所有的書,從來不掃碼,也不錄入。“其實,讀易洞的進書頻率挺高的,”小石說,“幾乎每周都會有新書進店,有時候一周會進兩次。但是,新書進來之后,就擺在架子上供顧客或買或看,我們自己從來沒有工夫去錄入,”因為從來不曾期望從投資這間書店上得到經濟回報,所以,經營起來便沒有負擔,技術層面上也因此很“懶散”。至于進什么樣的圖書,更多的是憑著這老板和朋友們的興趣決定。而且,每次進書,每本書通常只是一兩本:“賣出去就賣,賣不出去就留著當作自己的藏書” 。 秉著“玩書店”理念的老板,心態于是也很平和,

小石對于“讀易洞”的底線是,“不要成為經濟負擔”。也正因此,對于“讀易洞”的未來,小石稱,自己并沒有任何期望。盡管很多人曾經質疑書店能否存活下來,但在堅持了3年之后,“讀易洞”依然“沒有成為經濟負擔”地運行著,在小石看來,這已經是成功了。而且,有點出乎小石預料的是,正是由于經營讀易洞書店的過程中,小石還開辟了“圖書顧問”的新職業:現在,他在為幾家大公司的圖書室提供人員培訓和書目介紹。小石嚴肅地說:“嚴格說來,我的讀易洞店到目前為止是盈利的。”而對于未來,如果必須要有個打算,那就是讓這書店開得足夠長久。“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書店都關門了,只要還有一個書店,那就是讀易洞──這就是我的愿望吧!”小石大笑。貌似“遠大”的目標,卻依然帶著隨意的生活氣息。

社區書店與社區

開在社區中的讀易洞書店,不可避免地要與社區有所交往。而作為一個自我定位于“社區書店”的書屋,它與社區之間的微妙關系,在店主人自覺與不自覺的行動之下,隨著一日日的經營而漸次展開。

邱小石說,他經營書店三年來,對待顧客的態度經歷了一個質的改變過程。起初,凡是有客人來訪,作為店主的他們(邱小石和他的妻子)總是誠惶誠恐,一心秉著“顧客即是上帝”的理念,唯恐對進到店中的客人照顧不周。但是,他們漸漸改變了這樣的心態。現在他們多是以一種平常心,對待走入書店的每一位顧客。“現在我們對到店里來的客人‘冷淡’多了,”邱小石說,“有客人進來,我們該干嘛就還干嘛,顧客想看什么就自己看。”

書店在社區里開張伊始,作為店主人的邱小石夫婦對到訪的鄰里們無不熱情接待,進門茶水招待、坐下來一起聊天,而這些后來竟成為許多人進到書店后比看書更重要的情節。一來二往之后,熟識起來的鄰里們,將讀易洞書店當作了自己走出家庭的歇腳處。自家有什么煩惱瑣事,也跑來“讀易洞”向老板娘傾訴;或者,呆在家中煩心,借口逃離,跑來“讀易洞”閑聊打發時間躲清靜……凡此種種,久而久之,令經營書店的小石夫婦感到有些疲于應付。

在小石看來,這樣下去,“讀易洞”就逐漸演變為社區居委會了,遠離了他當初開這家書店的初衷,承擔居委會功能也令他們失去了太多的自我空間。即便是單純地傾聽,也要占用店主人的時間,更不要說傾聽過程中不得已的情感投入了。犧牲掉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去聽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的家長里短、是非恩怨,顯然不是小石他們熱心的事情。“我只是開書店,并不想去介入鄰居的家事,也不想因為這些失去自己的私人空間,”小石如是說。于是,經過策略調整,才有了如今走進讀易洞書店的情景:幾乎沒人招呼,常來的人,想喝茶的自己倒水,想休息的自己找沙發或坐或躺,而店老板小石則旁若無人地或看書或上網,忙著自己的事情,放著自己的音樂,若非特殊情況,甚至不會與到訪的鄰居打招呼。

然而,無論是最初與鄰里們“過從甚密”的居委會式書店,還是如今略帶刻意而實現的“一切自助”式書店,“讀易洞”與它所在社區的生活已然交織在了一起,并且建立起了一種非常微妙的融合關系。尤其當涉及到與公共相關的事務時,“讀易洞”常常輕易地便成為社區居民的考慮對象。對于這一點,店主人小石采取自然的態度。書店開在社區中,作為一個非純粹私人空間的存在,它向所有人開放,尤其當它被大家共同選中時,小石并不拒絕書店作為公共空間參與其中。但是,他的作為也幾乎僅限于此,他只做書店的主人,并不主動去成為這些公共事務的發起和組織者。

最近這一年多發生的幾件事情便是讀易洞書店與社區微妙關系的真實寫照。一是“讀易洞”所在的社區曾與物業公司發生糾紛,業主們自發組織起來欲與物業方進行談判。前期的牽頭、討論主要在小區的網站論壇上進行,但進入實質談判階段后,網絡空間已經不能充分滿足業主們的討論需求,面對面的商討成為必然,而它的實現必須有一個合適的物理空間。小區業主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讀易洞書店。對于這樣的公共需求,小石并沒有拒絕,“讀易洞”的沙發和茶水向業主代表們開放,而他們聚在讀易洞書店一角商量著應對物業的對策時,店主人小石夫婦依舊在書店里忙著各自的事情。

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去年5月中旬的汶川地震期間。地震發生之后,民間發起了許多自發的捐助救災行為。讀易洞書店所在的社區有人想捐錢,也有一名畫家將自己的畫拿出來義賣;最后經由業主討論,用所捐款項購買帳篷,運往災區。在這過程中,每位業主的捐款抑或義賣都離不開一個大家共同認可的公共場所,“讀易洞”因此又一次成為了這項公共行為的空間中介。對此,小石依舊是自然的態度。業主捐來的錢,或畫作的買賣交易,都由書店受理,而從來不登記入店書目的店主人,卻對這中間的每一筆金額都詳細記錄。同時,作為業主之一的小石,也自己購買了一幅畫,參與業主的整體捐贈活動。

此外,諸如業主們冬天自發捐錢給小區保安買過冬手套之類的集體行為,雖然常常動議于網絡上的小區論壇,但在活動的實踐過程中,通常必然有一個環節需要一個真實的公共空間作為輔助,而讀易洞書店往往是大家自然而然想到的場所。對此,小石始終秉持他最初的向所有人開放的主張,幾乎從不拒絕書店作為大家的公共場所使用;但同時,店主人自己有著清晰的自我認知,從不以個人身份深入地參與到諸項公共事務中去。于是,依托著讀易洞書店,公與私的區隔,在店老板的心里自然地劃分而成。

以個人的方式建設屬于公共的文化

“公共領域”、“公民社會”早已不是學界分析國家、社會時的新鮮概念,即便是用于對中國社會近幾十年變化的分析,也已不乏討論。盡管學院派們往往喜歡糾纏于這些概念的含義,但是,對于這些問題的大致內涵,依然是能夠勾勒出其輪廓的。本質上,“公共領域”、“公民社會”這類概念的關注點在于,國家與個體公民之間權利的界定、分化、平衡,以及規范秩序的變化。事實上,公民個體參與公共事務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和羅馬時期,而這一理念的近代復活則與18世紀的自由主義政治密切相關。就中國的歷史發展而言,對這個問題的關注,已由早期爭論這些派生于西方歷史和現實的概念是否適用于中國,轉而近期越來越多地討論中國的公民社會的特殊形態。其實,支撐著中國公民社會特殊形態的,正是每天真實發生在這個社會每個角落的實踐。邱小石和他的讀易洞書店,便是其中一例。

30年市場經濟的變革,使得以商品房為主要基礎的社區,逐步取代以往的街道社區景觀,全能政府也逐漸從最基層逐漸或主動或被動地撤離,于是,在個體與國家之間漸漸留出了中間地帶,涉及到個體私利之外的公共利益,成為這個中間地帶需要處理的問題。這就需要公共而非純政治意義上的機理來應對這些問題。其中,文化、價值方面的思索、探討,甚至建設,是公共領域中重要的一部分。這樣的公共領域如何形成?如何實現文化、價值的討論和建設?甚至公共的而非政治的事務如何有效地協商解決?對于這些問題,在理論能夠總結和回答之前,豐富的經驗實踐顯得更加值得關注。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讀易洞書店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積極的范例。“讀易洞”這家社區書店的文化活動,除去充當所在社區的“公共議事廳”角色之外,它也經常舉行一些基于同鄉圈、朋友圈,甚至網上社區等的文化沙龍。比如去年底,“讀易洞”曾在店里舉辦過某類主題的作品展;同時,“讀易洞”曾在北京的各個萬科社區內,組織巡回童書展;而近期,小石老板正在“讀易洞”發起“推薦書目”的活動,鼓勵光顧者(或者是小區的業主,或者是店主的朋友)向大家推薦書目,并為每位推薦者在書架上預備了一個格子,上面貼上推薦人手寫的推薦書目和推薦理由。這些無論是基于實體社區,還是基于小眾圈子,讀易洞書店都不同程度地在個體的私密空間外,為公共文化和公益的增進與改善發揮了作用。

但這并不是邱小石的行為最為動人的一點;動人的是如邱小石這樣的人,在 “公共文化建設”“公共領域開拓”處的實踐,是他們出自個人興趣的自然而然的舉動。對于邱小石而言,開書店,借助書店或主動或被動地舉辦各種文化的、公共的活動,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他并沒有為了實現某種聽上去崇高的使命或理想而去從事這些事情。這種行為方式,在邱小石和“讀易洞”的身邊,是一種普遍的方式。比如說,在華貿經營的那家也叫做“讀易洞”的書店,便是和小石一起做廣告的同事一起開的。他們認同小石做“讀易洞”的理念,在華茂開辦了“讀易洞”的連鎖店。對于他們而言,做這間書店同樣是副業,他們同樣也只是出于愛好、興趣而經營的。再比如說,我第一次見到小石的那個文化沙龍,就是小石的朋友們在“讀易洞”創辦的每雙周一次的“文化周末”。不同于其他書店為了攢人氣、多賣書而組織起來的論壇、講座,“文化周末”組織起來并不吃力,組織者和演講者均出于自愿,組織方式也不過是在豆瓣網上發個帖子通知大家一下。一切,都是在興趣、愛好引導下的文化生活。

對于如邱小石這樣的人來說,文化生活,首先是自己不可或缺的需要;然后,當他們發現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有可能做點什么事情的時候,他們就去做了。做得好的時候,是自己的文化享受,做得不好,也無妨,撤回去,等有能力了再去做吧。有意思的是,無論是開書店、辦活動,這些個人的文化生活,因為其所兼具的公共性,他們在客觀上建設的是屬于公共的文化生活。

每個時代總有這樣的人,而每個時代這樣的人應該總不是少數。我們或許可以看到,在這些并沒有把公共文化建設作為自己使命的個人身上,在這些并不太自覺的行為背后,公民個體正在進行著真實的文化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