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穆

【導讀】伴隨著傳統文化的復興,眾多形式、載體甚至亂象紛至沓來,以至于遮蔽了中國文化傳統的真正面向。錢穆先生曾結合中西文化差異,講解“中國文化的傳統”。

他指出,傳統并非故紙堆里的“死知識”,只要是個中國人,在他身上就有中國文化傳統。通過他們身上每一點文化的細節,就能集成中華文化的大致面貌。他認為,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特質,就是“教人怎樣做一個人”(踐行人道),而西方文化看重如何“成物”(追尋物理),西方科學該學,但不能學西方人做人。西方人創造的東西固然偉大,但不意味著西方人偉大,西方殖民征掠乃至滅絕其他種族之可怕,至今令世界不安。中國人的“教堂”是家庭,從生到死,每個人都在這“教堂”中度過。每個家庭匯合起來,就是中華民族。

錢穆認為,中國從來就是一個民族國家,一個民族摶成了一個國家,中國人創造了中國文化。個體、家庭和國家構成了中國文化的立體承載結構,由此中國人才衍生出“天下”觀,才建立起修齊治平的道德理想。在數千年演變中,中國遭受了巨大苦難,但中國社會并沒有消亡,其關鍵在于中國的家庭。要復興中國文化,就要依靠以人、家、國為核心的、具體確切的傳統,而絕非空談《論語》、《孟子》,講幾句仁義和平了事。

本文節選自錢穆先生全集之《中國文化精神》,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中國文化傳統在哪里?

“死知識”與“活傳統”

今天的講題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上一次講,文化是一個存在。現在明有一套文化在這里,豈不是文化就是一個存在。在上一次我又講,一切存在都有一傳統,一宇宙間任何一存在斷無數倏而起,倏而滅,更無時間綿延。一切存在,都有一時間綿延,我們即稱之曰「傳統」。因此講文化,便要講文化傳統。今天大家希望要創造新文化,這是對的,然而同時也不能沒有舊傳統。沒有舊傳統,怎來新創造?今天要講中國文化傳統究是些什么,又在哪里?或許諸位也聽過很多人講中國文化傳統,今天我所講,或許和諸位平常所聽到的有一些不同。

首先講中國文化傳統是什么?我說:就是我們「中國人」。只要是個中國人,在他身上就有中國文化傳統。再說,中國文化傳統在哪里?我說:中國文化傳統就在我們這許多中國人身上。進一步講,在我們的「心」里。說文化傳統在我們身上,這是淺的講;說在我們每一人的心里,這是深的講。這話不是我個人提出來這樣講,可以說中國人向來是這樣講,這是中國人講法。

在《論語》里孔子弟子子貢講了一段話。他說: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子貢所說的「文武之道」,就是那時的中國文化傳統。子貢說:這個傳統,還沒有掉到地上,還在我們人的身上。或說在我們人的心里。孔子已在春秋末年,這是一個大亂之世,黑暗萬狀,文化傳統等于要中斷了。但子貢說:文化傳統還沒有掉地下,還在人的身上。人不外分兩種:一是賢者,是高一等的人。一是不賢者,是低一等的人。整個世界,任何時代,都可由此一分別。

今天的我們,總說是不賢者吧,可是我們總還是中國人。不很像樣,不合理想的中國人。賢者識大,這「識」字不是知識,僅是「記憶」。文化大道很高深,很復雜。我們不一定都能知、能了解,然而總還在我們的記憶中。賢者記憶到一些大的,不賢者記憶到一些小的。譬如飲食,鮮能知味,但總是飲焉食焉。人人總是活在此傳統中,不論懂不懂,可是在他心里總還有一番記憶。孔子往哪里去學到文武之道、中國文化大統所在呢?子貢說:孔子就在一般人的身上學,因中國文化正還在大家身上。所以說「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今天我們來講中國文化,也就是來講孔子之道。孔子就是當時中國文化一個「集大成」的人。我們今天說孔子是「至圣先師」。但孔子之師又是誰呢?孔子的那許多道,究從何處學來?諸位或許說孔子應是在書本上研究,這也不錯。但文化存在書本上僅成為一種「死知識」,而文化則是活的。孔子在當時許多人身上所見,乃始是一個「活傳統」,一個真真實實親親切切的真傳統。我們每一人,固不能就代表中國文化,但亦究是代表了中國文化。只不能代表中國文化之全,與其深與大。然而我們就是生在中國文化傳統之里面,而成為一中國人,那么中國文化豈不就在我們身上。諸位不能謙虛,不用客氣。說自己是個不賢者,但不賢者也得識其小者。文化是個大東西,大東西里面還有許多小東西。一個社會中,賢的總是少。不賢的總是多,然而每一個不賢的人,也能在他心中記憶到文化上一些小枝小節。只把這些集合起來,也就見出一個文化的大體貌。孔子就為懂得這道理,所以才能在當時文化破壞黑暗的時代,而集文化之「大成」,把文化傳統發揚光大。

今天我所講中國文化傳統在中國人身上這一意義,是根據子貢這番話來講的。倘使今天我們中國人里面還出一個孔子來發揚中國文化,試問他先向哪里去學,難道他要到美國去學嗎?難道他僅在圖書館故紙堆中去學嗎?我想他一定會在我們這個活的社會里學,在我們每人的身上來認識到他所要了解的中國文化。

中國文化最主要的,是教人怎樣做一個人

諸位聽了我上面話。是不是認為凡是一個文化傳統便都在我們人的身上呢?如說英國文化在英國人身上,法國文化在法國人身上。這樣講法對不對呢?說到這里,還有一層要辯白。因為中國文化究竟和西方文化有些不同,人類各民族間的文化,自然各有其突出之點,各有其和人家不同之處。中國文化精神最主要的,乃在「教人怎樣做一個人」。做人的道理和理想,應該怎樣做人,這是中國人最喜愛講的。西方文化,似乎比較并不看重此方面,他們所更看重的似乎在人怎樣來創物。中國文化看重如何「做人」;西方文化看重如何「成物」。因此,中國文化更重在「踐行人道」,而西方文化則更重在「追尋物理」。

我這番話,上講已經提到過,譬如埃及有金字塔,羅馬有斗獸場,也可以說埃及、羅馬文化傳統主要正在這上見。若我們要知道古代埃及文化是什么一回事,便會想去看金字塔;若要知道古代羅馬文化是什么一回事,便會想去羅馬看斗獸場等遺跡。不僅古代,即講到現代西洋文化,電燈、汽車、自來水,從一切極普通的小東西講到更大的,西方人能創造、能建設,把一切自然物改造成文化物。這也不是說中國人不能創造,然而總要比西方人差一段。諸位跑上街,跑回家,一切所見,差不多十分之七八是西方的。我們自可說,西方文化傳統正就在這里。諸位說,西方人能造這許多東西,便見西方人之偉大。但我要告訴諸位,西方人創造出來的東西固是偉大,但并不能說即是西方人偉大。如說金字塔偉大了,但建造金字塔的人則并不偉大。斗獸場偉大,而建造斗獸場的人則并不偉大,否則埃及、羅馬,不會遽此滅亡。我們也可說,西方的東西可愛,我們都喜歡,但西方的人卻并不都可愛,甚至是可怕。兩百年來的西方人,只要他們所到,便可使這個地方窮而弱,甚至亡國滅種。這還不可怕嗎?

在我小孩時, 七十幾年前,中國還算幸而沒有亡。然而世界上的國家不曉得亡了多少,還至于有滅種的。只要西方人所到,便舉世不安。這是一部真實的現代史,不是我隨便瞎講。西方人到了美洲,美洲紅種人沒有了。西方人到南美洲,南美洲土人至今還有多少呢?西方人到非洲,非洲成了怎樣一個樣子呢?西方人到亞洲,亞洲人本有一套自己的文化傳統,然而亡國滅種接著來。幸而是西方以外的人不得安,西方人本身自己也不得安。西方人的力量,別人受不了,西方人自己也受不了,于是乎才有第一第二次大戰。到今天是什么結果呢?還是一個舉世不安。可是西方人的力量卻衰下去了。從前被他們亡的國家,現在都站起來了。未滅絕的種族,也重得生存繁殖了。只看今天聯合國里許多國家,大部分都從西方人口里吐出來。吞了進去沒有消化,今天吐出來,而今天的世界乃至西方自身還是不安。究竟下邊如何,誰也不知道。我們可以說這兩三百年來西方文化對世界掀起了極大波動,固然有好的方面,但也有壞的方面。西方人創造的物固可愛,但西方人究是可怕。我想沒有講的太過分。

那么中國呢?中國人在創物方面,顯然不如人,然在中國人所到之地,比如說韓國、越南,是中國近鄰,三千年到今天,只能說他們受到了我們的益處,至少國沒有亡,種沒有滅,至今存在。即論近百年來我們最不像樣的時候,華僑跑到國外去,東南亞、南洋群島,乃至其他各地,我們只幫人家開發繁榮,并無像西方人般的可怕。中國人又窮又無力量,倘使還叫人可怕,跑一個出去死一個,至今還會有中國人在國外嗎?然而我們中國人還能在外面一天天地滋長,這一層,我請諸位特別注意。

西方科學該學,但不能學西方人做人。如資本主義,從前只歐洲人講,現在黃人黑人都要學著講,下面這個世界將更不得了。或許諸位認為我講話太過分,但我說,西方文化同中國文化有不同,一面重做人,一面重創物;一面重人道,一面重物理。這里至少有一些偏輕偏重,我想這話大體上不錯。西方人也教人做人,等于中國人也會創物,但西方人勝過我們的在創物方面;論做人,中國人還有一套。所以說,中國文化傳統就在中國人身上。

那么中國人怎樣教人做人呢?諸位看,其他各國都有一個宗教,如耶穌教、回教、印度教等。惟有中國,沒有自己創造的宗教。但中國雖無宗教,卻有教堂。中國每個人的家庭便是中國人的教堂,由生到死,就在這教堂里。中國人理想,若不能在家里做人,便不能到家外去做人。要到家庭外邊去做個人,就得在家里先教。不能做父母,對兒女不行,怎能對其他別人。子女對父母也一樣。家庭就是個小社會,也可說是個小天下。家庭成為人群中一細胞。人與人不能成一家,還能成其他什么呢?人群、社會,一切就要從家做起。諸位說,西方人一樣有家,這個我且得慢慢講,一口講不完許多話。至少目前的西方,快要沒有家,有些也可說已經沒有家,夫婦不成為夫婦, 哪還有父母子女兄弟?這且擱下不講。

諸位要知中國人的家,正是從文化大傳統里來。上次講孔子的家,四千年到今天,孔子往下七十幾代,往上還有。最近《青年戰士報》,有一女記者,把中國的百家姓, 做一個簡單綜合的報道。我們只看此書,就可以想象到中國文化傳統里這個家之偉大。諸位若要研究中國的家庭史,如何從古代變到今天,這是另外一套學問。我今天要講的,只說中國有一個家庭大傳統,每一個家都有一兩千年以上的歷史。全部會合起來,那就是中國民族、中國人。如此說來,我可告訴諸位,中國文化大傳統在我們每一人的身上,也在我們每一人的家里。

中國從來是一個“民族國家”

中國文化傳統, 第一在我們每個中國人身上,第二在中國每一個家庭,第三是在我們的國家。大學里講修身、齊家、治國,這是中國人做人最大理想,下面是平天下。但前面的不能講,下面也就更不用講。我們且講如何修身做一人,再講如何成一家,如何建一國。倘使我們中國人,僅能成家,不能建國,這個廣土眾民的中國,至少四千年到今天,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可久可大的存在。試問如何會出現?

一面講,有了中國人才會有中國。但反過來講,亦是有了中國才有中國人。既由中國人來創造了中國,亦由中國國家來培育發揚中國人。中國與希臘不同,希臘只有希臘人,無希臘國。也和羅馬不同,羅馬是個帝國,極少一部分是羅馬人、征服者,極大一部分是非羅馬人、被征服者。同在一個國家之內,分著兩種人。現在西方國家就是學羅馬,如大英帝國,英倫三島都是征服者,其他帝國各部分則是被征服者。我請問,漢高祖及少數豐沛人民,是不是當時的征服者?其他中國人是不是當時的被征服者?中國從來是一個「民族國家」,一個民族摶成了一個國家,一個國家里只成一個民族,由中國人創造了中國。這種國家,乃由中國文化傳統、文化理想所產生。至于西方現代國家,如英、如法、如德,都只要做一個帝國的基礎,是一種「武力國家」。而在每一個國家之內,也并不是只有一民族。直到二次大戰后,帝國主義已經失敗,而蘇維埃還要來創造赤色的帝國,這也是西方文化呀!

今天的西歐人,大敵當前,他們固是愛好自由,但他們卻不能組成一個西歐「聯合國」。不學羅馬,便學希臘,再隔幾十百年,西歐人能不能終于創造了一個西歐國呢?這話還難講。我們現在只羨慕他們,但我問,像英法般,較之我們中國,究竟哪個更現代、更合理?可見文化理想不同,所產生的國家形態與組織也就不同。我想我們中國人做人,可做將來世界一榜樣;我們的家庭,也可做將來世界家庭一榜樣;我們的國家,也可做將來世界國家一榜樣。只要中國人像樣,能起來領導世界,絕不會叫人家一個國定要變兩個,兩個國又定要變一個。

因此我講中國文化有三大傳統:一是中國人,一是中國的家,又一是中國的國。每一個中國人,在這樣的家與國之下,也就有了我們的「天下」。中國人理想中的修身、齊家、 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雖不能平到中國以外全世界人類的天下,然而中國人自己的天下,也可以到達在一個理想下,而獲得其平了。

復興中國文化要有一個切實的傳統

中國文化也曾經歷過很多摧殘,歷史上摧殘中國文化的外族的力量,較之如希臘碰到馬其頓,羅馬碰到北方蠻族,還遠更強大。羅馬只有阿爾卑斯山一條國防線,中國東北從韓國大同江,西北到蘭州黃河西岸到新疆,要比保守一條阿爾卑斯山吃力的多。我們在歷史上也有亡國的時候,可是我們的文化傳統還存在。因國亡了還有家。簡單講,唐以前中國是大家庭,宋以下是小家庭。五胡亂華一路到南北朝,北方胡族力量跑進中國,但那時中國的大門第,不僅在南方長江流域存在,即在北方黃河流域,也同樣存在。一個一個的家,那是最堅強的,打不破的細胞,潛伏在那里,屹立在那里。

慢慢到唐朝,中國復興。《唐史》里有《宰相世系表》,就見那時朝廷每一個宰相的家庭背景都是些大世系、大門第。要到宋朝以下,中國都變成了小家庭。但中國家庭的堅強,還是不可破。蒙古人跑進中國,中國政權是亡了,但中國的社會沒有亡。社會怎么沒有亡?因有中國式的家庭。那時人逃避異族政權,還得躲藏在家庭里。滿洲人跑進中國,中國政權又亡了,但中國的社會仍沒有亡,因其仍有中國的家庭。在魏晉南北朝時,佛教跑進中國,中國人一面出家做和尚,但另一面還是保留著大家庭制度。這像是極端沖突,可是歷史事實如此。中國人接受了佛教,而保存家庭。今天我們說工業社會來了,我們要現代化,但難道我們就不能再保存我們的家庭嗎?

我們的家庭也非一成不變,當知文化傳統有常有變,中國文化傳統中有一個家,這是我們之「常」。但這個家也跟著社會而「變」。我們從封建貴族時代的家,轉到門第時代的家,又轉到宋以后的家,其間變化已經很大。我們今天,則要變出一個無家庭的社會來,那真要不得。所怕的,現在我們大部分青年留學國外,再也不想回來,單留父母在此地,他們成婚成業都在外,還要主張外國理論,不僅我們的家要變,甚至于改進了外國籍,我所謂的中國人也要變。我們此刻要復興中國文化。難道是僅讀幾本《論語》,《孟子》,講幾句仁義和平,便了事呢?我們要有一個具體切實的傳統,這是我們的「人」和「家」和「國」。

我小孩時,聽人說中國社會是一盤散沙,就為各有一個家,好像要打破家庭組織,我們才能團結。但中國文化傳統理想不這樣,不能團結一個家,怎能團結一個大社會、團結一個國。不知中國家庭并不是一粒沙,這里面有絕大生機,這是中國文化的「生機」。

今天我們受了時代挑戰,要看我們如何來反應、來革新。革新并不是破壞,也不是丟掉。革新我們的家,但仍還要家;革新我們的國;但仍還要國。人亦然,革新我們人,仍還是要一個人。這里自然要有變。現在我們講變則是講錯了,我們今天,是不要傳統的變。孫行者搖身七十二變,在其背后,有一個孫行者不變。他身體一搖,是在變了,這是他身體在變;若把孫行者身體扔掉,又怎么地變?這只是一種虛無主義,把中國人扔掉,把中國家庭扔掉,現在還不敢說要把中國國家扔掉。古人說「國于天地,必有與立」。如此之國,則又誰與立呢?

中國文化不該只向故紙堆里求

我且講中國文化來臺灣,二十年前,我到臺灣,就注意到臺南延平郡王祠,與嘉義吳鳳廟,這都代表著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傳統來臺灣。不是說臺灣只有鄭成功和吳鳳,他兩人是賢者識其大,一般人就算不能比此兩人,也是帶著中國文化而來。諸位只一看鄭成功祠、吳鳳廟,當知這里就有中國文化傳統,有中國文化潛力,有中國文化的新生機。一輛汽車、一架擴音機,這是物質的,并無潛力生機可言。但今天,我們中國人觀念都變了。認為鄭成功、吳鳳,都是過去人物,到了今天沒有用。我請問日本人來臺灣五十年,有沒有一個日本人的影子留在臺灣?我們臺灣人腦子里,有沒有那日本精神的記憶呢?歐洲人來到世界各地,也是一樣,不使人發生好記憶。中國人到外國去,我曾在南洋聽到很多故事,固然不像鄭成功、吳鳳般,但亦還能保留在那里。

我試講一件中國人到美國的故事。在南北戰爭時,美國有一位將軍,他是一獨身漢。脾氣很壞,家中工人非打即罵,一個跑了,又來一個,又跑了,后來去了一個中國山東人,不幾天,這位將軍又發脾氣,這人受不了,也跑了。忽然,這位將軍家里起火,很狼狽,這人又去了。將軍問他,你怎么又跑來?他說:我因你打我罵我而跑,此刻你家里起了火,我該來幫你。他說,我們中國人是講忠恕之道的,我今天來,就是我們中國人的忠恕之道。

這位將軍問:忠恕之道怎么講?他說,此是我們中國孔夫子所講的道理,孔子在兩千年年以前。那位將軍說:你能讀兩千年前的書,了不得。他說我不識字,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那么你父親是個讀書人,還是了不得。他說:我父親也不識字,是我祖父告訴他的,我祖父也不識字,我家世代務農,都不識字,不過是曾祖父告訴祖父,祖父告訴父親,父親告訴我,知道做人總要懂得「忠恕之道」。你今天很狼狽,我從前在你這里做過事,故來幫助你。那位將軍大為驚詫,留他在家里繼續作事,一主一仆,一路下去,做了多少年。他病要死了,向將軍說:我無家無室,無親無眷,吃的住的穿的都是你供給,我積有多少錢,我死后,這錢也交還你。那人死了,那將軍想中國會有這樣的人,真是了不得,便把他的錢加上他自己大部分產業捐給哥倫比亞大學,要他們設立一個講座,來研究中國文化。他想,中國人總該有一套花樣在里邊,所以哥倫比亞大學到今天,仍有一個研究中國文化的講座,這是全美國第一個講中國文化的講座,他們稱之曰「丁龍講座」。丁龍即是此人之姓名。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所研究的,似乎并沒有直從丁龍為人及其所講的為人之道來研究,只是講解中國歷史、中國文學、中國哲學等。固然中國文化也在這里邊,但哪里是每一個都要讀十三經、二十四史才能講中國文化呀!中國文化,幾千年到今天,應是真實親切活生生而有力的,不該只向故紙堆中去找。現在我們中國人多到國外去留學,從前只是去學科學,現在也有人去學中國文學、史學、哲學,要從他們處來認識中國文化。此是中國人已沒有了自信,把我們相信做人的大傳統都丟了,我們都要重新做人,重新起家。

家國天下是中國人的世界觀

諸位試想,我們此刻要來復興文化,所擔責任多大!然而這事情也簡單,復興中國文化這條路還是很近。《中庸》上說:「道不遠人」。這一番道理,就在我們各人自己身上,而且「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我們每一人該能來復興發揚文化,文化卻不能來發揚復興我們。一部《論語》放在這里,不去好好讀本,《論語》只成為一部死書。我們大家不要孔子,孔子也還有什么辦法?諸位或說沒有好環境,不許我讀書, 但丁龍、吳鳳曾讀何書?中國文化大傳統,就在丁龍、吳鳳身上。我們不能做丁龍、吳鳳嗎?若使臺灣沒有一個鄭成功,沒有一個吳鳳,在此講中國文化,試問何從講起?可知中國人到哪里,那中國文化傳統也就跟著到哪里。

我又要說一句,也只有中國人,才能來擔任弘揚中國文化,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責任,也只有我們能來擔此責任。諸位不要認為研究文化是一番大理論、一項大學問,在外面東聽一點,西聽一點,不如反而求諸己,只在我本人身上。當然也有很多復雜的思想和理論,乃至很多復雜的問題。但我們也可說,幸而我們少識了幾個字,少讀了幾本書,我們只是關閉在一個小圈里,我們也還能認識得自己,還有一個我,還能自全自守。我們并不要做時代一大賢人,且做一不賢者。懂得一點小道理,像吳鳳、丁龍,他們都懂得不多。他們并不曾懂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種種大知識大理論,然而中國文化之偉大,則就偉大在這里。正因為中國文化主要講的是做人,做人得大家做,所以要無條件的做。若我說:失掉機會,沒有進大學,沒有到外國去留學,怎么做一像樣人?諸位當知,中國人講做人是無條件的,無這許多困難。不賢者,小人物,無知無識,都能教他做個人。所以中國文化才能到今天。外國人條件多,種田得販黑奴,造路得用華工,發揚資本主義的向外開辟殖民地。到今天,條件多問題亦多,馬路、汽車、洋房一切,我們都不如人家。可是諸位不要害怕,回過頭來,先要自信,我們在做人的一點道理上,中國的還是顛樸不破。中國人所講,還是具體、親切,而簡易。從每一人的心上講起。反而求諸己,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我們今天,還能學做孔子,至少可做一不賢的孔子,復興中國文化的大道就在此。

我今天提出「人」和「家」和「國」這三點,當然希望諸位都要從第一點「人」講起,而后講到家,我便是這一家之主。有父母,就該孝;有子女,就該慈,有夫婦,就該相親相愛。這一家之主便是我,我不是在家中做客。放大講來,一切都這樣。一切都由人,由我這一人而到家、到國、到天下。中國文化便是這么般簡單而偉大,此層切盼諸位先自記取。


本文節選自錢穆先生全集之《中國文化精神》,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篇幅所限,文章有所編刪。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系版權方和本公眾號。